秦牧在很早的一篇雜文《人肉》裏就說過:在將來“和平基業”奠定後,要給孩子們“談天說地”。果然,自《社稷壇抒情》之後他的寫作風格即為之一變:天上地下,軼聞趣事,草木蟲魚,珍禽異獸,無所不談,廣征博引,“寓教於樂”—這在當時是有積極意義的。他的這些作品實際上是《講話》之後現代“隨筆”在新形勢下的一個變種:“平民化”的知識小品。現代隨筆那種個人性、即興性、閑適性及幽默味等都“淡出”了,知識性(趣味性實已不足)卻被推到了極至。這,嚴重影響了他此類“知識小品”的藝術魅力。秦牧在當代散文創作中也代表了一種模式,即“自我替代”模式:以“知識”替代了“自我”。主體“自我”的缺失,抒情性的不足,是秦牧散文無可避諱的缺陷。

榕樹的美髯。

秦牧。

如果你要我投票選舉幾種南方樹木的代表,第一票,我將投給榕樹。

木棉,石栗、椰樹、棕櫚、鳳凰樹、木麻黃……這些樹木,自然都洋溢著亞熱帶的情調,並且各個具有獨特的風格。但是在和南方居民生活關係密切這一點來說,誰也比不上榕樹。一株株古老的、盤根錯節、椏杈上垂著一簇簇老人胡須似的“氣根”的榕樹,遍布在一座座村落周圍,它們和那水波瀲灩的池塘,閃閃發光的曬穀場,精巧雅致的豆棚瓜架,長著兩個大角的笨拙的黑水牛,一同構成了南方典型的農村風光。無論你到廣東的任何地方去,你都到處可以看到榕樹,在廣州,中央公園裏麵,舊書店密集的文德路兩旁,市郊三元裏的大廟門口,或者什麼名山的山道,都隨處有它們的蹤跡。在巨大的榕樹的樹蔭下開大會、聽報告、學文化、乘涼、抽煙、喝茶、聊天、午睡、下棋,幾乎是任何南方人生活中必曾有過的一課了。

有一些樹木,由於具有獨特的狀貌和性質,我們很容易產生聯想,把它們人格化。鬆樹使人想起誌士,芭蕉使人想起美人,修竹使人想起隱者,槐樹之類的大樹使人想起將軍。而這些老榕樹呢,它們使人想起智慧、慈祥、穩重而又飽曆滄桑的老人。它們那一把把在和風中安詳地飄拂的氣根,很使人想起小說裏“美髯公”之類的人物諢號。別小看這種樹的“胡子”,它使榕樹成為地球上“樹木家族”中的巨無霸。動物中的大塊頭,是象和鯨,植物中的大塊頭又是誰呢?是槐樹、桉樹、栗樹、紅鬆之類麼?對!這些都是植物界中的長人或者胖子。但是如果各個以一株樹的母本連同它的一切附屬物的重量來計算,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樹能夠壓倒這種古怪的常綠喬木。榕樹那一把一把的氣根,一接觸到地麵就又會變成一株株的樹幹,母樹連同子樹,蔓衍不休,獨木可以成林。人們傳說一棵榕樹可以有十畝寬廣的樹蔭。這個估計,其實還可能是比較保守的。我看到一個材料,據說在印度的孟加拉有一個著名的榕樹獨木林。它生有八百根垂下的鑽入泥土的樹根,每一根都發展成為樹幹,它的陰影麵積竟超過了一公頃(十五畝),廣東的新會縣有一個著名的“鳥的天堂”,江中洲渚上的林子裏住滿鷺鷥和鸛,晨昏時形成了百鳥繞林的美景。那一個江心洲渚中的小樹林,也是由一株榕樹繁衍而成的。在那裏,已經分不出哪一株樹是原來的母本了。

古代南方有“榕不過吉”(贛南的吉安)的俗諺,這種長江流域的人們難得一見的樹木,在南方卻隨處都有它們的蹤跡。榕樹的樹子(和無花果一樣,其實是它的發育了的囊狀的花托)很小,隻有一粒黃豆大小,淡紅帶紫。我們坐在榕樹底下乘涼,有時不知不覺,可以被撒個滿身。把玩著那些柔嫩的榕子,真禁不住讚美造物的神奇。誰想得到,這麼小一粒榕子,培育成長起來,竟可以成為參天大樹,甚至形成一片小樹林呢!自然,榕樹最奇特的畢竟是它的根,氣根落地又成樹幹,這就使得古老的榕樹形成了一個個的穹窿門。可以讓兒童穿來穿去地捉迷藏。它的地下的根也氣勢雄偉,往往在樹幹的基部形成了一團盤根錯節的突起物。假如是城市街道旁的榕樹,那拱起的樹根甚至能使水泥地麵都為之迸裂。南方有些鄉村,在榕樹的基坐灌上一層一兩尺厚的水泥,造成一個和樹身緊連在一起的平滑的圓台,這就使得“榕樹下”更加成為一個納涼消夏的好去處了。榕樹軀幹雄偉,綠葉參天,沒有強勁深遠的根是難以支撐樹身的。因此,它的地下根又很能夠“縱深發展”,向四麵八方蔓延,一直爬到極深和極遠的地方,根深葉茂,這使得一株大榕樹的樹蔭,多麼像一個露天的禮堂呀,怪不得幾百年前,就有人稱譽它們做“榕廈”了。

有些植物,羞澀地把它們的莖也生到地下去。但是,榕樹不僅讓它的根深入地下,也讓它們突現在地麵;不僅突現在地麵,還讓它的根懸掛在空中,甚至盤纏貼附在樹身上,使這些錯綜糾纏和變化萬千的樹根形成了老榕的古怪的衣裳。再沒有一種植物,把“根”的作用顯示於人類之前,像榕樹這樣的大膽和爽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