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話突然消失(2 / 3)

“您幹脆在鋼琴上彈一下吧……您會彈琴嗎?”

“鋼琴嗎?……您這不是為難我嗎?……我過去會拉小提琴,隻拉一根弦,那也隻是隨便拉拉……拉著玩的……沒有人教我……我弟弟納紮爾會拉小提琴,有人教過他……就是那個法國人羅卡特,您也許認識他吧,就是維涅季特·弗蘭齊奇教他的……他可真是個滑稽可笑的法國人……我們都管他叫拿破侖,故意逗他。他總是很生氣。他說:‘我不是拿破侖……我是共和派,我叫弗蘭齊……’他那副嘴臉,說實在的,也確實是一副共和派的嘴臉……完全是一副狗的嘴臉……我故世的父親什麼也沒教過我……他說:你祖父叫伊萬,你就也叫伊萬吧,既然如此,你的一舉一動也應該像你祖父一樣,你也去當兵吧,下流東西!!你就去放火槍吧!!至於溫情脈脈,嬌生慣養,小子……小子……小子……我是不會對你溫情脈脈,嬌生慣養的!你祖父吃過馬肉,你也去吃馬肉吧!你也把馬鞍子當枕頭墊在頭下睡覺吧!……我現在回到家裏該怎麼辦!她們準得把我吃了!買不到樂譜不許回家呀……也隻好再見啦,先生!對不起,打攪您了……這架鋼琴值多少錢?”

“八百盧布!”

“哎喲,哎喲……我的老天爺!這就叫做:鋼琴買到手,窮得光腚走!哈——哈——哈!八百盧布!!我真識貨!再見吧,先生!要不,咱們再聊一會兒吧!您知道嗎,有一次我在一個德國人家裏吃午飯。午飯後,我問一位先生,他也是德國人,我問‘衷心感謝您的盛情招待’德語怎麼說?他對我說……他對我說……對不起,先生,讓我想想!……他說:‘伊赫——利別——季赫——馮——甘岑——格爾岑!’噢,對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我真心實意地愛你!”站在櫃台內的那個德國人翻譯說。

“啊,原來是這樣!我就走到主人的女兒麵前,直截了當地對她說了這句話……她很不好意思,臉漲得通紅……幾乎要歇斯底裏大發作……瞧,惹麻煩了!再見吧,先生!腦袋不好用,累得腿腳痛……我現在就是如此……由於記性不好,讓我白白跑了二十趟!祝您健康,先生,再見!”

加烏普特瓦赫托夫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走到大街上,走了五步以後,才把帽子戴上。

他咒罵自己記性不好,陷入沉思之中……

他琢磨著:一回到家,他的妻子、女兒們一定會向他猛撲過來……妻子將查看買來的物品,然後罵他是白癡、蠢驢或笨牛……女兒們會把他圍住要糖果,她們將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也不怕把胃口吃壞……身著天藍色連衣裙、脖子上係著粉紅色領帶的女兒娜佳,會迎著他走過來問:“樂譜買到沒有?”一聽到“沒有”二字,她便會對年邁的父親出言不遜,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號啕大哭,連午飯也不出來吃……之後,她走出自己的房間,淚痕斑斑,悲慟欲絕,在鋼琴旁坐下。起初她彈的是首哀婉的曲子,一邊籟簌地落淚,一邊哼唱著什麼……快到晚上的時候,娜佳才算開心些,終於最後深深地歎了口氣,開始彈那支她喜愛的樂曲:多——多——西——多——多……

加烏普特瓦赫托夫用手朝自己腦門上啪地拍了一下,然後像瘋子似地轉身跑回樂器商店。

一進門,他就大聲叫著:“多——多——西——多——多,多多。對了,我記起來了,就是這個譜子,這是誰的曲子?您這有賣嗎?嘿!我的老夥計。”

“哎呀!這是李斯特的狂想曲,第二號……又叫匈牙利狂想曲……老天,您終於還是想起來了。”

“對,對,對……就是李斯特的曲子,就是李斯特的曲子!老天爺懲罰我,就是李斯特的狂想曲!第二號!是的,是的,是的……親愛的!就是這支曲子!您真是我的親愛的”。

“不過,”德國人頓了一下說,“李斯特的曲子很難唱……您要哪一種?”

“哪一種都行!隻要是李斯特的第二號狂想曲就行!這個頑皮任性的李斯特!多——多——西——多……哈——哈——哈!我好不容易才想了起來!就是這個!”

德國人從貨架上取下一本樂譜集,用幾張廣告紙包起來,遞給笑容滿麵的加烏普特瓦赫托夫。加烏普特瓦赫托夫付了八十五戈比,哼著小曲走了出來。

在暴風雪裏,命運與年輕漂亮的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開了個玩笑,瑪利亞沒能與自己鍾情並與之私奔的情郎步入教堂,卻與另一個玩世不恭、貿然走進教堂的人終成眷屬。

暴風雪

——[俄國]普希金

1811年,那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年代。在一個名叫涅納拉多沃的村莊,住著厚道的加夫裏拉·加夫裏洛維奇。他殷勤好客,和藹可親,遠近聞名。四鄰往往上他家吃吃喝喝,跟他夫人玩玩賭五個戈比輸贏的波士頓牌。但也有的客人來此的目的,僅僅是為了看看他的女兒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一個身材苗條、膚色白淨的十七歲的姑娘。她被視為全村裏最漂亮的女孩,許多人都想要得到她,或者為了自己,或者為了自己的兒子。

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是讀著法國小說長大的,因此,其結果自然是深受小說的影響並過早墮入情網。她的戀人是個窮酸的陸軍中尉,那時他正休假住在自己的村子裏。不言而喻,很快的,他們兩個人相愛了。不幸的是,他們的戀愛被瑪利亞的父母發覺後,加夫裏拉夫婦開始限製女兒的行動,接待他的態度比接待一個退職陪審員還不如。

盡管如此,這兩位愛人仍不斷互通信件,並屢屢在密鬆林裏或古教堂邊幽會。他們海誓山盟,締結同心。並達成共識:既然我倆缺一便不能活下去,而殘忍的父母的死腦筋又妨礙咱們的姻緣,那麼,不如逃離到一個不受他們管製的地方去!這個謀幸福的好主意照亮了這兩個年輕人的腦袋,而醉心於羅曼蒂克的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對這個好主意更是稱心。

冬季到了,他們的幽會也因此中斷,但情書往還卻更加頻繁了。弗拉基米爾·尼古拉耶維奇在每封信裏都央求她嫁給他,跟他秘密結婚,躲藏一些日子,然後雙雙跪在雙親腳下,二老最終肯定會為戀人的英勇的蠻幹行為和不幸的遭遇所感動,並且他們還會說:“孩子們,你們的愛真偉大!”

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久久拿不定主意,一大堆私奔的計劃被推翻。她終於同意了如下辦法:在某個晚上,她可以借頭疼不吃晚飯而躲在屋子裏,她的貼身使女本是她的同謀犯;她二人穿過屋後的門廊到達花園,花園後麵有一輛備好的雪橇,坐上去直奔離涅納拉多沃村五公裏的冉德林諾村,然後走進教堂,弗拉基米爾會在那裏等她們。

在私奔的前一天夜裏,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整晚都沒有睡意。她收拾好東西,包了幾件襯衫和衣裙,給她的女友,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姐寫了一封長信;另一封信給自己的父母。她用最動人的辭句向父母道別,陳述愛情的來勢不可抗拒,央求父母饒恕她的過失,她在信的結尾寫道:如果有一天她回來時父母親已原諒了她的過失,那將是她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她封好兩封信,封口蓋上圖拉出產的圖章,圖章印出兩顆燃燒的心和文縐縐的題辭。然後在天亮前她躺倒在床上,打了個盹兒,但是她的腦海裏時不時浮出陣陣幻影。一會兒,她恍恍惚惚覺得,正當她坐上雪橇去結婚的那一刻,他父親一把抓住她,把她從雪地上飛快地橫拖過去,然後扔進黑咕隆咚的無底深淵……她整個身體都墜入深淵,心裏有說不出的恐懼;一會兒她又看見弗拉基米爾倒在草地上,一臉慘白,滿身血汙。他就要死了,用刺耳揪心的聲音說話,求她跟他趕快結婚……一些不成形的、不連貫的幻象接二連三地從她眼前閃過。終於,她從床上爬起來,臉色比平日更加蒼白,並且果真頭痛了。父母看出了她心神不定,慈愛地、關切地,連連探問:“噢!我親愛的女兒,你怎麼了?病了嗎,嗯?”——這一切,使得她心都要碎了。她極力安慰他們,想裝出快活的樣子,但除了搖搖頭,什麼也做不好。到了晚上,想到這是自己在家裏度過的最後一刻了,她的心緊縮起來。她覺得自己還僅剩半條命了,心裏暗暗地跟家裏人和身邊東西一一告別。

開晚飯了,她的心咚咚直跳。她嗓音顫抖地宣布,她不想吃飯,便離開了父母。父母吻了她,如同平常一樣祝她“晚安”。她差點兒哭起來。回房後,她倒在靠椅裏,淚珠兒一粒一粒直往下滾。使女勸她鎮定,勸她打起精神來。一切準備停當。再過半個鍾頭,瑪利亞就要永遠離開父母的宅子、自己的閨房以及平靜的生活了……戶外起了暴風雪,風在吼,百葉窗在抖動。她覺得,一切都暗藏殺機,一定不是什麼好兆頭。不久宅子裏安靜下來,大地沉沉睡去。瑪利亞披一條花披肩,穿上暖和的外衣,手裏提著小箱子,出房走到了後門口。使女跟在後麵,拿兩個包袱。她們進了花園。暴風雪沒有平息,風迎麵吹來,仿佛想抓住這個年輕的私奔女。她們好不容易走到花園的盡頭。雪橇已經在等候著她們了。馬凍僵了,不肯規規矩矩地站著不動。弗拉基米爾的車夫在車輪前麵走來走去,勒住馬兒。他攙扶小姐和使女坐進雪橇,放好包袱和小箱子,抓住韁繩,馬兒便飛跑起來。讓我們把小姐暫時交給命運之神和車夫傑廖希卡的趕車技藝去保護,現在回過頭來看看咱們年輕的新郎吧!

弗拉基米爾坐車趕了一整天的路,早晨他找了冉得林諾村的神父,好不容易才跟他談妥,然後到四鄰的地主中間去找證婚人。他去找的第一個人是個退職的騎兵少尉,四十來歲的德拉文,德拉文非常喜歡這份美差。他說這種冒險使他回憶起已逝的美好時光和驃騎兵的惡作劇。他留弗拉基米爾吃午飯,並且要他放心,還拍拍胸膛包下了找另兩個證婚人的差事。果然,吃罷午飯,就來了一個蓄有唇須、靴子帶有踢馬刺的土地丈量員施米特,還有縣警察局長的兒子,一個十六歲的小男孩,他前不久才參加驃騎兵。這兩個人不但欣然接受弗拉基米爾的請求,甚至還對天起誓,不惜犧牲性命為他效勞。弗拉基米爾心存感激地對著他們深深鞠躬,互相擁抱然後回家張羅去了。

天斷黑已經好久了。他向自己信得過的車夫傑廖希卡麵授機宜,詳詳細細布置一番,然後打發他駕起三匹馬拉的雪橇去涅納拉多沃村,再吩咐給自己套好一匹馬拉的小雪橇,他沒有再請車夫,而是自己一個人動身到冉得林諾村去,大約兩個鍾頭以後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也應該到達那裏了。他認得路,全程隻要二十分鍾。

可是,弗拉基米爾剛剛出了村口來到田野上,隨之風也來了,暴風雪鋪天蓋地而來,他啥也看不見了。一分鍾以後,道路就蓋滿了雪。四周景物全都消失在昏黃的一團混沌之中,但見一片片雪花狂舞,天地渾然莫辨。弗拉基米爾發覺陷在田裏,於是想再趕到路上去,但卻白費勁。那匹馬瞎忙一氣,時而跑上雪堆,時而陷進溝壑,雪橇時時翻倒。弗拉基米爾費盡心力,但求不要迷失大方向。他覺得已經過了半個多鍾頭了,而他還沒有到達冉得林諾村的叢林。又過了十來分鍾,還是看不見叢林。弗拉基米爾駛過一片溝渠縱橫的田野。暴風雪還沒停,天色不開。馬兒也疲倦了,身上汗流如注,它不時陷進齊腰深的雪裏。

這時候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恐怕迷路了。弗拉基米爾刹住雪橇,開動腦筋,使勁回憶和思索,於是斷定應當朝右拐。他便掉轉雪橇朝右趕去。那匹馬敷衍塞責,挪動步子。他在路上足足花了一個鍾頭了。冉得林諾村應該不遠了。他走著,走著,田野沒個盡頭。到處是雪堆和溝渠,雪橇時時翻倒,他也就時時把它扶起來。時間在消逝。弗拉基米爾著實不安了。

終於一片黑黑的東西出現在他的視野裏。弗拉基米爾便轉到那邊去。等他走近一看,果真是一片林子。謝天謝地!他想,現在總算快到了。他沿著林子走,一心想立即走上他熟悉的道路,或者繞過林子:冉得林諾村就在它後麵。他很快就上了路,駛進冬季落葉的樹林的陰影裏了。狂風在這裏不能逞強,道路平坦,馬兒不再瞎走,而弗拉基米爾也寬心了。

他走著,走著,樹林沒個盡頭,而冉得林諾村還是看不見。弗拉基米爾驚恐地看到,他走進了一片陌生的森林。他絕望了。他打馬,那匹可憐的畜牲放開腿奔跑,但很快就慢下來,一刻鍾以後就一步一步地拖著他走了,不管倒黴的弗拉基米爾怎樣使勁鞭打都不頂用。

樹木漸漸稀疏了,弗拉基米爾出了森林,冉得林諾還是看不見。這時應該快到半夜了。淚水從他眼眶裏湧出來,他任馬兒自己走去。這時風雪平息了,烏雲消散,他麵前展現一派平川,上麵鋪了一層波浪起伏的潔白的地毯。夜色分外明淨。他望見不遠處有個小村莊,零零落落約莫四五家農舍。弗拉基米爾的雪橇向村子駛去。到了第一家茅屋旁邊,他跳下雪橇,跑到窗前就動手敲打。過了幾分鍾農舍的百葉窗開了,一大把白胡須的老人探出頭來。

“有什麼事嗎?”

“請問冉得林諾村離這兒還有多遠?”

“你是問冉得林諾村嗎?”

“對!對!它離這兒還有多遠呢?”

“不算遠,隻有十公裏。”

話音剛落,弗拉基米爾便一把揪著自己的頭發愣住了,仿佛一個人被宣判了死刑。

“你是從哪兒來的?”老頭好奇地打量他。弗拉基米爾已經顧不得他的問話了。

“嘿,我說,”他對著老頭說,“你能不能弄到馬匹拉我到冉得林諾去。”

“噢!馬匹?我上哪兒給你找呀!”老頭回答。

“那麼,總能找一個帶路的人吧!當然,我會給錢的,隨他要多少。”

“等一下!”老頭說,放下百葉窗,“我兒子知道路,讓他帶你去吧!”

弗拉基米爾等著。沒過幾分鍾,他又去敲窗子。百葉窗再次打開,還是那個大白胡須。

“你還有事嗎?”

“你的兒子……。”

“別著急,他還在穿鞋子。你興許凍壞了?進屋來暖和暖和吧!”

“不用了,多謝,能否叫你兒子快一點?”

大門咿呀打開;一個少年拿根拐杖走出來,他走在前頭探路,時而指點,時而又探尋路在那兒,因為路麵已被大雪封住了。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弗拉基米爾問他。

“快天亮了。”年輕人回答。弗拉基米爾一下子像隻泄氣的皮球。

到達冉得林諾村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教堂關了大門。弗拉基米爾付了錢給帶路人,然後進了院子去找神父。院子裏不見他派去的三匹馬的雪橇。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讓我們再掉轉頭來看看涅納拉多沃村的瑪利亞一家,看看他們那裏發生了什麼事情。

其實什麼事也沒有。

兩位老人醒來以後走進客廳。加夫裏拉·加夫裏洛維奇戴著睡帽,穿著厚絨布短上衣。普拉斯可維婭·彼得洛夫娜穿著棉睡衣。擺上了茶炊,加夫裏拉·加夫裏洛維奇叫一個使女去問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她的身體怎麼樣,昨晚睡得好不好。使女回來報告,小姐昨晚睡得不好,可現在她感到好了些,她馬上就到客廳來。果然,門開了,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走上前向爸爸媽媽請安。

“現在頭還疼嗎,親愛的?”加夫裏拉·加夫裏洛維奇問她。

“好多了,爸爸!”瑪利亞回答。

“親愛的!你莫不是昨晚煤氣中毒了?”普拉斯可維婭·彼得洛夫娜說。

“也有可能。媽媽!”

白天就這樣過去了,但到了晚上,瑪利亞病倒了。父母急忙派人進城去請醫生。傍晚時分,醫生來了,正趕上瑪利亞的胡言亂語——她被高燒燒暈了頭。可憐的瑪利亞一直躺在床上,足足有兩個星期瀕於死亡的邊緣。

家裏沒有一個人曉得那預謀的私奔。寫好的兩封信已經被燒掉了。她的使女對誰也不敢吐露實情,生怕會因此丟了飯碗。神父、退職騎兵少尉、蓄胡子的土地丈量員以及娃娃驃騎兵知道原因,但都很謹慎。車夫傑廖希卡連喝醉了的時候也未曾漏出隻言片語。這樣一來,秘密依舊是秘密,雖然有半打以上的人參與其事。可是,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不斷胡言亂語,自己倒出了全盤計劃。她的話雖顛三倒四,但寸步不離她的病床的母親也能從她的話裏頭聽明白一點:女兒拚死拚活地愛上了弗拉基米爾,這就是她重病的起因。她跟丈夫以及幾個鄰居商議,最後一致認定: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和那小子是命中注定的,是命就逃不掉,不管他是窮是富;女人是跟男人結婚,不是跟金錢結婚,如此等等。每當我們難以想出為自己的理由辯解的時候,道德格言一類的東西就被吐露出來。

接下來,小姐的身體漸漸有所好轉。在加夫裏拉·加夫裏洛維奇家裏,卻再也見不到弗拉基米爾這個客人了。以前那種冷遇使他不敢再來。派了人去找他,向他宣布一個意外的喜訊:同意把瑪利亞嫁給他啦!可是,且看涅納拉多沃的兩位老地主將如何吃驚吧!招他做女婿,他竟然回報了一封半瘋不癲的信。信中宣稱,他的腳從此永遠不會跨進他們家的門檻,並請他們忘卻他這苦人兒,除非他死了,他才會取瑪利亞為妻。過了幾天,他們得知,弗拉基米爾參軍了,這是1812年的事。

加夫裏拉夫婦有好久都不敢把這消息告訴正在康複的瑪利亞。她也絕口不提弗拉基米爾。幾個月過去了,在鮑羅金諾戰役立功和受傷者的名單中,瑪利亞找到了他的名字。她暈倒過去,父母生怕她舊病複發。不過,謝天謝地!她醒來以後總算還是健健康康的。

另一個災殃從天而降:加夫裏拉·加夫裏洛維奇去世了。瑪利亞繼承了全部資產。但是,金錢不能平撫她悲痛的心,她真誠地分擔著可憐的普拉斯可維婭·彼得洛夫娜的悲慟,發誓跟母親永不分離。母女倆離開了涅納拉多沃這個令人觸景生情的地方,遷居到自己的另一處田莊××村去了。

求婚者一批批地踏入這位既溫柔又有錢的姑娘家裏,但她對誰也不給一點兒希望。她母親有時也勸她挑個朋友,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聽了,總是搖搖頭,然後垂下頭去。弗拉基米爾已不在人世了:在法國人進攻前夕,他在莫斯科犧牲了。瑪亞利認為,對他的懷念是再聖潔不過的了。至少,她保存了能引起對他的回憶的一切東西:他讀過的書籍、他的繪畫、樂譜和為她抄錄的詩歌。她的鄉鄰知道了這一切,無一不為她的堅貞不貳驚歎不已,並且懷著好奇心等候一位英雄出場,但願他能夠戰勝這位處女那哀怨的貞節之心。

再後來,戰爭結束了。我們的隊伍從國外凱旋,人民歡迎他們。樂隊奏起了勝利的歌曲——《亨利四世萬歲!》和《若亢特》中的吉羅萊斯舞曲和詠歎調。出征時僅僅是十幾歲的小娃娃,經過戰火的洗禮,而今個個均已成了堂堂的男子漢,他們胸前掛著勳章勝利歸來了。士兵們快快活活地交談,不時夾雜幾句法國話和德國話。難忘的時刻!光榮和歡樂的時刻!聽到“祖國”這兩個字眼,每一顆俄羅斯人的心是怎樣地跳動啊!見麵時的眼淚是多麼甜蜜啊!萬眾一心,我們把全民的驕傲跟對皇上的愛戴合而為一。對於陛下,這又是怎樣的時刻呀!

俄國婦女們當時真是無與倫比。平素的冷漠一掃而光,她們欣喜欲狂,著實令人心醉。在歡迎勝利者的當口,她們縱聲大叫:烏啦!並把帽子扔到空中。

當年的軍官中有誰不承認俄國女人給了他最好、最珍貴的報酬呢?……

在那光輝的日子裏,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正跟母親住在××村,無緣目睹部隊凱旋的熱烈場麵。不過,在小縣城和鄉下,那種全民的歡騰的場麵或許還要熱烈。一個軍官隻要露露麵,對他來說,那就等於一次勝利的進軍,穿大禮服的情郎跟他一比,隻得甘拜下風。

我們上麵已經指出,雖然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冷若冰霜,但她的身旁還是照樣有一批批愛慕者。不過,這幫人終於一個個悄悄引退,因為她家裏有個驃騎兵少校露麵了。他叫布爾明,脖子上掛一枚格奧爾基勳章。用本地小姐們的私房話說,他還有一張白淨可愛的臉蛋。他二十六歲左右,回到自己的田莊休假,他正好是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的近鄰。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惟獨對他另眼相看。有他的時候,她平素的那種閨愁消逝了,並顯得特別活潑。我們不能說她向他賣弄風情。不過,倘若有位詩人看了她的舉止,定然會說:

“如果這不是愛情,又是什麼呢?……”

布爾明的確是個不錯的小夥子。他正好具有贏得女人歡心的才智:殷勤機敏,體貼入微,落落大方而無半點矯飾,可又帶點兒無所謂的嘲弄神色。他跟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的交往顯得純樸誠懇和瀟灑自然。可是,無論她說啥幹啥,他的心神和眼睛肯定都會緊追其後。看起來,他是個性情謙遜和文靜的人,但紛飛的流言卻常常傳說他以前是個荒唐的浪子。不過,在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的眼裏,這也無損於他的名譽,因為她也跟一切年輕女士一樣,能夠欣然饒恕他的胡鬧,那正好說明他天生勇敢,具有火辣辣的性格。

可是,這年輕的驃騎兵沉默時,卻勝過他的殷勤體貼,勝過他愉快的談吐,勝過他動人的蒼白的臉,勝過他纏著繃帶的手。因為,他的沉默比什麼都易於挑動姑娘的好奇心和激發她的想像力。瑪利亞不能不默認,她喜歡他。而他本來就聰明機靈,閱曆不淺,大概早已看出她對他那種不同一般的眼神。為何事到如今她還不見他跪在她腳下,還沒有聽見他表白呢?他是否是有所顧慮呢?那他又在顧慮著什麼呢?那是采花賊在玩弄欲擒故縱的慣伎嗎?她很想知道自己對於一切猜疑的答案。她好好想了想,認定膽怯是惟一的原因,因而,她對他更為關懷體貼,倘使環境許可,甚至對他顧盼含情,她想用這種辦法來給他鼓勁。她甚至為自己編好了一個大團圓的結局,並且著急地等待著羅曼蒂克式的表白。秘密,不論其屬於何種類型,終歸是女人心上的一塊石頭。她的策略終於取得預期的勝利:至少,布爾明不由得悄然凝神,一雙黑黑的眼珠火辣辣地盯住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的臉。看起來,她為自己計劃的美麗愛情該有個結果了。鄰居們已在談論結婚的事,好似事已成定局,而善良的普拉斯可維婭·彼得洛夫娜也喜在心頭:女兒終於找到了如意郎君。

一天,老太太坐在客廳裏,一個人擺紙牌卜卦,布爾明走進來,開口就問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在哪兒。

“她在花園裏哩!”老太太回答,“進去吧!她見到你會很高興的!我在這裏等你們。”

布爾明去了。老太太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許下心願:“希望事情今日就有個結果!”

布爾明在池塘邊一株柳樹下找到了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她手裏捧一本書,身穿潔白的連衫裙,儼然是浪漫小說裏的女主角。互相問候之後,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故意中斷談話。這樣一來,便加劇了兩人之間的窘態,或許隻有陡然的、決定性的表白才能打破這個僵局。事情就這樣發生著,布爾明分明感到自己處境的尷尬,於是便說道,他早就想找個機會向她披露自己的情懷,並請她傾聽一分鍾。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合上書本,垂下眼睛表示同意。

“我愛您,”布爾明說,“真的,我已瘋狂地愛上了您……”

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臉紅了,頭垂得更低。

“我行為不慎,放縱自己天天見您,天天聽您說話——這真是醉人的幸福啊!……”

“可我們之間有一個無法克服的障礙。”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趕忙打斷他的話,“我是不可能做您的妻子的……。”

“我知道,”他低聲回答她說,“我知道,您曾經愛過一個人,但是他死了,您為他死守貞潔……親愛的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請別再剝奪我最後這個自寬自解的機會:我想,您或許會成全我的幸福,如果您聽了我的故事……等一下,看上帝的份上,您別插開我的話題。您使我痛苦。是的,我知道,我覺得,您或許會成為我的妻子,但是——我想我必須告訴你……我已經結過婚了!”

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驚恐地盯著他的臉。

“我結過婚,”布爾明接著說,“算起來,這已經是結婚的第四個年頭了,可是現在我卻不知道,誰是我的妻子,她在哪兒,今後會不會見她一麵!”

“噢!天啦,這是為什麼?”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大聲說,“怎麼會有這種事?說下去!等下我也給你講關於我的……別停嘴呀!你快講下去!”

“1812年初,”布爾明說,“我趕路去維爾納,我必須和那裏的團隊接上頭。有一天晚上到達一個小站,時間已經晚了,我吩咐趕快套馬,突然起了暴風雪,驛站長和車夫勸我再等等。我聽了他們的話,但是,一種說不出的焦躁不安的情緒控製了我,冥冥中仿佛有人推我前進。我等了許久,雪也不見停。我不耐煩了,便吩咐再套馬,冒著暴風雪上路了。車夫想把雪橇沿著河麵趕,那樣要縮短三公裏的路程。河岸堆滿了雪。車夫錯過了拐上大道的路口,這一來我們發覺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暴風雪沒有停,我看見遠處有一點燈火,於是吩咐往那兒趕。我們駛進了一個村子,木頭教堂裏有燈光。教堂大門開著,柵欄門外停了幾輛雪橇,有人在教堂門前台階上走來走去。

“‘快點!快點!到這裏來!’幾個聲音招呼著我們。

“我吩咐車夫趕過去。

“‘啊!我的老天,你怎麼現在才來?’有人對我說,‘新娘都暈過去了,神父不知道怎麼辦,再不見你的影子,我們就要回去了。趕快下車吧,老兄!’

“我默默地從雪橇裏跳出來走進教堂,教堂裏燃著兩三隻蠟燭。一位姑娘側臥在昏暗的角落裏的一張椅子上,另一個姑娘正在給她擦太陽穴。

“‘謝天謝地!’後一個姑娘說,‘您終於還是來了!您差點送了我們家小姐的命!’

“老神父走到我麵前問:‘現在就開始嗎?’

“‘好吧!就這樣,開始吧,神父!’我漫不經心地回答。

“他們把小姐攙扶起來。我看她長得非常漂亮……我犯了個錯誤,真是不可理喻、不可饒恕的錯誤呀!……我貼近她站在講經台前麵,神父匆匆忙忙,三個男子漢和一個貼身使女攙扶新娘,隻顧照料她去了。接著,神父給我們舉行了婚禮。

“‘她現在是您的妻子了,您可以吻她了!’他們對我說。

“那位姑娘轉過蒼白的臉看我。我的嘴剛要放下去……她大叫起來:‘哎呀!不是他!不是他!’

“她頹然倒地,失去知覺。所有的目光都集在我身上,並且都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我轉頭便跑,出了教堂也沒有人跟上來,我趕緊跳上雪橇,大聲說:‘快走!’”

“呀!我的上帝!”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驚叫起來,“您不知道,您那可憐的妻子最後怎麼樣了嗎?”

“不知道,不知道……”布爾明麵色痛苦地搖著頭,“我甚至不知道我結婚的村子叫什麼名字,我也記不得是從哪個驛站出發的。那時我把我那犯罪的惡作劇根本不放在心上,出了教堂,我便在雪橇上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過來,已經過了三個驛站。我過去的跟班在行軍時也死了,因此我已經沒有希望找到那個姑娘了,我對她殘酷地開了個玩笑,現在,她又殘酷地報複著我。”

“上帝呀!上帝呀!”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喊著,一把抓住他的手,“是您嗎?真的是您嗎?……那麼,請您仔仔細細地看看我……”

布爾明眼睛睜得大大的……一時臉色發白……雙腿一軟癱軟在她腳下……

我因傷寒住進了一家特別的醫院。在那裏,事事都出人意料,使病人的精神和肉體受到極大的傷害。後來,我竟然活著離開那家醫院。

生病的故事

——[前蘇聯]左琴科

實話告訴你,生病的時候,我寧願躺在家裏。

不用我說,大家也知道,醫院裏或許敞亮點,也文明點,就連飲食該含多少卡路裏也想得比較周到。不過正如俗話常說的,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啊。

有一次我因傷寒進了醫院。家裏人以為這樣就可以減輕我極度難忍的痛苦。

出乎家裏人的預料,他們這種期望落了空。因為我碰到了一家十分特別的醫院,那裏並非一切都盡如人意。

病人剛送來,正給他登記呢,他突然發現牆上掛著一塊牌子:“領屍時間:三點至四點。”無論如何,病人心裏的恐懼加深了。

我一看到這張告示就不由得天旋地轉起來,恐怕別的病人也有同類感想。主要是我正發著高燒,也許生命已經危在旦夕,在這個節骨眼上忽然來這麼張告示,心裏的陰影更深了。

於是,我對正在給我登記的那個漢子說:

“我說醫生同誌,你們是怎麼搞的?怎麼掛這樣一個缺德牌子?不管怎麼說,這不更增添病人的痛苦嗎?”

這位醫生,也許該叫醫助吧,聽了我的話,不禁大為驚訝。他說:

“你們瞧瞧,一個病人,走路搖搖晃晃的,燒得嗓子眼差點冒出煙來,還到處挑毛病。等你病好了——我看難好了——到那時你再批評吧;要是好不了,我們可真要把你的名字寫在上麵了,在三點到四點的時候讓人來領走,到那時就夠你受了。”

我真想打這位醫助一記透徹雲霄的大耳光,可我已經高燒到三十九度了,根本就沒有力氣和他吵下去,隻對他說:

“等著瞧吧,你這巫醫,我的病會好的,到那時再和你算帳,醫生能用這種話刺激病人嗎?你這是在精神上坑害病人嘛。”

醫助見一個重病號能如此自如地同他吵架,大為吃驚,就不說什麼了。接著跑過來一個小護士,衝著我說:

“來吧,病人。到洗刷間去。”

一聽這句話,我心裏又一陣發緊,我說:

“最好叫浴室,別叫什麼洗刷間,”我說,“這聽著文雅一點,對病人也顯得尊敬嘛。再說,我又不是頭牲畜,幹麼要洗刷呀。”

護士說:

“你哪像個病人呀,對什麼事你都提意見。說句實話,恐怕你的病多半是好不了啦,因為你管閑事管得太多了啦。”

說著,她把我帶到浴室,吩咐我脫衣服。

當我把上衣脫掉時,忽然發現浴池水麵上露著一個腦袋。再仔細一看,好像是個老太太坐在浴池裏,大概也是個病人。

我對護士說:

“你們簡直太混帳了,你們把我送到哪兒來了?這是女浴室呀,有人正在裏頭洗呢。”

護士回答說:

“那是個病老太太。她正發高燒,什麼都稀裏糊塗的了。你不用管她。你放心大膽地脫吧。我們馬上就把老太太從浴池裏撈出來了,給你重新換上水。”

我說:

“老太太糊塗了,可我還是清楚的吧。眼看浴池裏有個女的,我心裏實在不舒服。”

正在我與護士僵持之時,那位醫助走了進來。

“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麼難侍候的病人,”他說,“簡直是蠻不講理,這也不順他的心,那也不合他的意。一個快死的老太婆洗個澡,跟你有什麼關係呢?這老太婆說不定已經燒到了四十度,稀裏糊塗什麼都顧不得了,恐怕連看東西都像騰雲駕霧似的。退一步說,憑你這付尊容,難道就能讓她在這個世界上多留五分鍾?說實在的,我還是比較喜歡那些不省人事的患者,至少他們對我們所安排的事不提任何意見,不會挑毛病,也不會和我們搞學術討論。”

正在洗澡的老太太這時開了腔:

“快把我扶上去,要不我就自己上去,看我不狠狠地揍你們。”

他們立刻就去張羅老太婆出浴池、吩咐我快脫衣服。

趁我脫衣服的工夫,他們把浴池放滿熱水,根本沒衝洗一下,就要我坐進去。

他們已經摸透了我的脾氣,所以不管什麼事,都盡量順著我,不再同我爭辯了。可是等洗完澡,卻給了我一套不合身的大號衣服。我以為這是對我報複,有意揀了尺碼不對的衣服給我穿。不過後來我發現,這在那裏是司空見慣的事情,而且已形成了規矩。他們這兒的規矩是小個兒穿大號,大個兒穿小號。

再說,我那套衣服比別人的還好些。我那件襯衣上醫院的印章在袖口上,還無傷大雅。其他病人襯衣上的印章有的在背上,有的在胸前。這在精神上很傷患者的自尊心。

由於我體溫不停地往上升,就沒有去和他們爭辯這些事。

我被送進一間病房,麵積不算大,裏麵卻住著三十來個各種各樣的病人。有幾個看來病情很重,有些相反已經快好了。有的人在吹口哨,有的在下棋。還有的在病房裏竄來竄去,念著各個病床床頭上寫的字。

我對小護士說:

“我別是進了精神病醫院吧,我以前也進過醫院,可從來沒見過這個樣子的。人家醫院到處都安安靜靜,有條不紊。你們這裏簡直像個菜市場。”

護士說:

“也許您想讓我們把您送到單間去,再給您派個警衛趕蒼蠅捉跳蚤是嗎?”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於是嚷嚷著要找主治大夫,但來的卻偏偏又是那位醫助。我當時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一看見他竟昏了過去。

大概過了三天,我才醒過來。

小護士告訴我:

“哦,您可真是命大。您經受住了所有的考驗,有一次我們不小心把您放在敞開的窗子旁邊,可您竟沒有掉到外麵去。現在如果不再從周圍的病人那裏感染上別的病,那就可以衷心祝賀您恢複健康了。”

我這體質真還算過硬,除了傳染上一次,再沒什麼毛病了。眼看就要出院了,突然得了小兒百日咳。

護士說:

“您大概是從隔壁的病區傳染上的。那是兒科。您準是不小心用了百日咳病孩用過的餐具,通過這個媒介傳染上的。”

我的體質總體上還算不錯,沒多久,我又開始康複。可是快要出院時,我又吃了不少苦頭,又病了。這次的病是神經性的。皮膚上出了許多神經性小疹子,像斑疹似的。大夫說:“你神經別再緊張了,慢慢會褪下去的。”

大夫說不讓緊張,可我能不緊張嗎?因為他們不放我出院。他們一會兒說把出院的事忘了,一會兒說缺點什麼手續,再不又是某某人不在,無法注銷。後來有一回病人的家屬全都擁來探望,醫務人員忙得腳底朝天。那位醫助說:

“我們醫院裏擠得滿滿登登的,根本沒有時間給病人辦出院手續。再說你才過期六天,就吵得四鄰不安。我們還有好了三個星期沒出院的呢,人家都耐心等著。”

在我不斷的尋問下,他們很快就讓我出院了。

我回到了家,妻子對我說:

“你知道嗎,別佳?一個禮拜以前,我們還當你已經去了極樂世界呢。那天我們收到了醫院的通知,上麵寫著:‘接到通知後速來醫院領取您丈夫的遺體。’”

我妻子魂不守舍地趕到醫院;看了死者以後,才知不是我。那裏的人向她道了歉,說是會計室弄錯了。他們那兒另一個人死了,不知為什麼卻當成是我。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痊愈了,隻不過出了一身神經性的疹子。由於這件事,我不知道什麼緣故感到很不是滋味,真想跑到醫院打一架,可一想起那裏的情形,我又打消了此念頭。

從那以後,我生病就呆在家裏。

在謝肉節上,阿列克謝·伊萬內奇長官向眾人講起他以前所遭受的各種痛楚,他最痛恨的兩個人:一個是庫裏岑;一個是我父親。

回報

——[俄羅斯]格·葉·雷克林

爸爸告訴我,他星期五的謝肉節要到阿列克謝·伊萬內奇·科祖林家去吃發麵煎餅。我沒吃過發麵煎餅,也不清楚那個科祖林為什麼要請爸爸去他家,但不管怎樣,我吵鬧著,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星期五到來了,我終於吃上了發麵煎餅。感覺好吃極了,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它鬆軟、酥脆、顏色鮮紅。拿起一張煎餅,往上麵抹點滾燙的奶油吃下去,鬼曉得是怎麼回事,然後,會使你忍不住去拿第二塊。還有什麼酸奶酪啦、鮮魚子醬啦、鮭魚啦、切碎的幹乳酪啦,這些隻不過是當做點綴和和陪襯的小零碎而已。葡萄酒和伏特加酒多得猶如汪洋大海。吃完煎餅,大家就喝鱘魚湯,又吃澆了汁的山鶉。一個個吃得那麼飽,以致我父親悄悄地解開肚皮上的上衣紐扣,為了不讓別人看到他的這種自由派作風,便用餐巾把肚皮蓋上。這時候我已知道科祖林了,原來他是我們的長官,他現在恐怕也吃得夠飽了,把自己的坎肩和襯衫都解開來,露出他的肚皮,一抖一抖的。午餐以後,大家也不離座,在長官的恩準下,又抽起雪茄煙,閑聊起來。我們都洗耳恭聽,阿列克謝·伊萬內奇大人滔滔不絕地講起來,話題幽默風趣,但都是有關謝肉節的。長官侃侃而談,分明想顯示一下他的機智幽默和說俏皮話的本領。我不理解他講了些什麼,可我的爸爸不停地捅我的腰輕聲說:

“快笑呀!”

於是,我“哈哈”大笑起來,弄得大夥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我身上。

“對!對!棒極了,”爸爸小聲說,“你瞧,你已引起他的注意了,他老人家正瞧著你呢,他也在笑……這樣做很好,說不定他老人家真的會賞給你個助理文書的位置呢!”

“嗯,是呀!”我們的長官科祖林在說過一些別的話以後,呼哧呼哧地喘著大氣繼續說道,“我們現在有發麵煎餅吃,有新鮮的魚子醬就飯吃,還有溫柔漂亮的老婆陪伴著。我還有個十分漂亮的女兒,不要說你們這等人物,就連公爵和伯爵見了她也都讚不絕口。住宅怎麼樣?嘿——嘿——嘿……瞧呀!你們且不要怨天尤人,也不要傷心難過,你們恐怕一輩子也住不上這樣的好房子!不過話又說回來,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世間萬物都在不斷地發生著變化……就假定說你現在還是個微不足道、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不過是一粒灰塵、一小粒葡萄幹罷了——可是誰知道呢?也許將來有那麼一天……你也會交上好運的!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

阿列克謝·伊萬內奇沉默片刻,搖搖頭,然後繼續說:

“回想以前的日子,可真讓人心寒!啊!我的天哪!我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記憶。沒有靴子穿,身上隻穿著一條破褲子,整天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為了掙錢,我得拚命地幹活,幹兩個星期,才能掙到一盧布。就連這一盧布,老板也不好好給我,他把這一張盧布的票子揉成一團,往我臉上一扔:‘拿去吧!’他媽的,他算個什麼東西呀!可是,那個日子就那樣呀,任何人都可以欺負我、刁難我,使我難堪……有一回,我有件事要去向長官報告,可是他家門口臥著一條狗,我剛要走近那條狗,想握握它的小爪子,對它說:‘對不起,你讓我過去吧。早安!’可那條狗卻衝著我狂吠起來:汪汪汪……看門人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想把我推走!我隻好對他說:‘我沒帶零錢,伊萬·波塔佩奇……對不起啦!’最經常給我罪受的要數這條熏黑的白鮭魚了,他是個殘暴無比的家夥,他隨意罵我、打我、汙辱我,你們大家看,就是這個假裝謙遜的家夥,就是這個庫裏岑!”

阿列克謝·伊萬內奇用手指著一個跟我爸爸坐在一起的拱腰駝背的小老頭。那個小老頭一雙疲倦的眼睛正瞅著科祖林長官,嘴上還漫不經心地抽著一支雪茄。他平時從來不抽煙,不過要是長官請他抽雪茄,他認為回絕有失禮貌。他看到那個向他指著的手指頭後,感到十分困窘,在椅子上坐不住了。

“就是這個吃人的鱷魚,他使我受盡了人間的苦楚!”科祖林接著說,“我很不幸,開始就做他的手下。我當時老實巴交,土頭土腦,一副寒酸相,人們把我安置在他的辦公桌旁,他就開始虐待我……他的每一句話如同一把尖刀,他看我的每一眼如同一顆子彈射進我的胸膛。他現在看起來弱不經風、風燭殘年,想當初他可威風啦!他就像海神波塞頓一樣!一發起怒來,就如同狂風暴雨!他折磨了我好長時間!我除了包攬了他的抄寫工作,還得為他買包子、削鉛筆、洗衣服,替他送他丈母娘去戲院。我處處博取他的歡心,還學會了聞鼻煙!嗯,是的……一切都是為了他……我心裏想:‘不行呀!我得隨時隨身帶著鼻煙盒,萬一他老人家要聞呢!’他是個毫無人情味的家夥,記得有一次,我的母親親自到他那懇求他準我兩天假,好讓我到我伯母那裏去分遺產。他卻向我母親猛撲過去,瞪著眼睛,大喊大叫:‘要知道你兒子是個懶漢,是個寄生蟲,你這個醜陋的老家夥,幹嗎要這樣瞧著我!……他會被送上法庭受審的!’我那老母親回家就病倒了,還差一點就死去……”

阿列克謝·伊萬內奇用手絹擦擦眼睛,一口氣把杯中的葡萄酒喝幹。

“他想把他的女兒許配給我,是一場熱病拯救了我,我一病就長達半年之久,但卻因而逃避了這場可怕的婚姻。從前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現在呢?現在已完全不一樣了,他得送我的老丈母娘到劇院去看戲,他得隨時為我準備好鼻煙盒,他自己則抽雪茄煙。嘿——嘿——嘿……我要給他的生活撒上點胡椒麵……胡椒麵!喂,庫裏岑!!”

“敬聽教誨,長官!”庫裏岑站起來。

“你給大夥表演一段悲劇吧!”

“遵命!”

庫裏岑挺直身子,皺起眉頭,向上舉起一隻手,做了個鬼臉,接著便用嘶啞發顫的聲音唱道:

“你去死吧,變心的女人!我要親眼看著你死去!”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

“庫裏岑!把這塊麵包就著胡椒麵吃下去!”

酒足飯飽的庫裏岑拿起一塊黑麵包,撒上胡椒麵,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咀嚼起來。

“人世間的事誰又能說得清呢?”科祖林繼續說,“坐下,庫裏岑!等我們起身離座時,你要準備點搞笑節目,懂嗎?……那時候是你,現在輪到我了……是的……我那位老母親就那樣死去了……是的……”

科祖林站起來,身體搖晃了一下……

“當時我忍辱偷生,因為我渺小、寒酸……他們是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是吃人的生番……現在不同了,我出人頭地啦——嘿——嘿——嘿……現在輪到你啦!喂,輪到你啦!我在跟你說話呢,你這個沒留胡子的家夥!”

科祖林伸出手來,向我爸爸這邊指了指。

“你給我繞著桌子跑幾圈,一邊跑一邊學公雞叫!”

爸爸極不情願地站起來,但仍高興地邁著小碎步繞著桌子跑起來,但我發現他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之後,我也跟了上去,並使出全力大叫著:“咯——咯——咯!”

我的叫聲引得在場的人哄堂大笑,我瞟了一眼科祖林,他也笑得東倒西歪。我的心裏更是美滋滋的:這一回我可要當上助理文書了!想到這我跑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