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他的出現,客棧四周接連亮起綿延不絕的火把,映得天空宛如血色琉璃。他們腳下的鐵甲精騎像雲一樣無邊無際地鋪展開來,那些戰士和戰馬臉上的麵具在熾烈火光中顯得冰冷無情。
眼前兵力恐怕過萬,卻匪夷所思地沒有發出一絲動靜。他們安安靜靜地勒馬佇立,為首之人抬起手來,輕輕掀起麵具笑道:“我是不是該說一句久違了?”
他們的五官如此相似,隻是年紀上的差別。錦藍笑道:“怎敢勞動皇兄用這種方式迎我回國。”他的聲音熱絡不失恭敬,可是靠他最近的蘇離卻隱隱看見他的手指緊緊握住了劍柄。
“你的段大哥已經帶人切斷了附近所有通路,我知道鴉軍驍勇善戰,不過就算你們衝得破我這兩萬人的包圍圈,恐怕也過不了他那關。話說回來你在長幹的所作所為頗令人佩服啊,這倒提醒我了。”
“小小伎倆怎敢在皇兄麵前獻醜。”
兩個人笑裏藏刀不冷不熱地說著風涼話,沒有誰去捅破這層心照不宣的紙。錦隆懶懶看一眼天際,“天就快亮了,我看是時候做個了斷。”
他說這話時也仍然在笑,錦藍卻冷下臉來,“了斷?好啊,我給你個了斷。”他回頭低聲對蘇離說:“你去把火拿來。”
蘇離知道他想做什麼,剛才還一心阻止要他三思,眼下卻被逼得無計可施,咬咬牙去取了燭台,錦藍一手持火一手舉起卷軸說:“皇兄若是了解我就該知道我討厭跟人動武,隻喜歡等價交換,皇兄是要跟我談談,還是看我把它燒了?”
錦隆右臂疊在左手上笑道:“這根柴木在年歲上是舊了點,數量上是少了點,不過燒火倒也不礙事,不知道能不能燒出個煙花來給我開開眼。”他的耳力一向驚人,蘇離和錦藍都無法確定他們剛才的對話是不是被他聽去了,可是依著錦藍的個性,隻要說出去的話,就一定會不顧後果義無反顧地做到底,加上之前就有燒試之心,錦隆的話當即讓他發出一聲冷笑,毫不猶豫地把尚天行律的卷軸湊到火焰上去。
錦隆臉色突變,蘇離大叫一聲:“不要!”撲過去抓住了差點燒著的卷軸,錦藍也變了臉色,急急撤走火燭,同時怒道:“你瘋了,鬆手!”
“你才瘋了!我們多麼辛苦才得到它!”蘇離死死抓著卷軸一端不放,錦藍哼道:“我沒有瘋,我寧肯毀掉它,你沒看見這些軍隊嗎,他自始至終根本沒打算讓我們活著離開!”
蘇離眼見辛苦一場,到頭來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而且是這樣無可挽回,漸漸心灰意冷起來,抓著卷軸的手輕輕一鬆,錦藍抽出,又利落決絕地往火上湊。
錦隆突然發聲喝止:“我給你個機會,你若贏我,我就放你們離開,今後再不相擾。”
錦藍一頓,卷軸在距離火苗半寸的地方停住,“你所謂的贏,是單純的輸贏還是直到分出生死?”
錦隆悠閑淡笑,“這恐怕得看我高興。”
蘇離聽得心驚肉跳,錦藍卻彎起唇角,“好。”他把卷軸和燭台一起遞給蘇離,柔聲說:“你拿著吧,燒不燒隨便你。”
蘇離愣愣地接了過去,錦藍在那一刻揚劍出鞘,劃開戰端序幕。
之前兩人對戰的次數,沒有一百也有數十,然而不留餘地地認真較量眼下卻是頭一回。漸漸地都從對方淩厲的劍式中察覺到了獲勝的艱難,一個疾利如風,一個輕盈如羽,蘇離看得驚心動魄,全然沒意識到燭台火星掉落樓下草堆中,天幹物燥,火借風勢迅速蔓延開來,燎燎紅舌很快舔上柱廊地板,整個客棧霎時間宛如蒸籠一般。
蘇離驚叫一聲,底下已是一片火海,樓道搖搖欲墜。
錦藍大叫:“跳,我接住你!”說著什麼也不顧了,收劍欺身過來。
蘇離看到錦隆長劍已經倏然逼近他胸口,腦海中一片空白,失聲喊道:“不要——”想也不想地將尚天行律扔出。
錦隆不得不顧忌卷軸,當即撤劍去接,劍尖劃過錦藍衣襟,樓道燒垮,蘇離跌出來……幾件事在那一瞬間同時發生,又幾乎是同時解決,錦藍一把撈住蘇離落到平地上,下意識一摸胸前,衣服完全割開,那隻錦囊還是掉進了烈火中。
“錦囊!”蘇離大叫一聲,突然要衝向火堆。
錦藍眼疾手快地拽住,“算了!”
“那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
“我說算了。”錦藍沒有鬆手,就勢抱住欲掙脫的蘇離,低頭在她耳畔說:“就算你過去也來不及了,早就燒成灰了。”
蘇離終於放棄,痛惜地看著火海之中的某一點。錦藍扭頭望去,錦隆雖然拿著尚天行律的卷軸站在不遠處,卻好像並不關心它有沒有損毀,隻是靜靜在看著他們之餘,似乎還有一絲淺淡微笑。
錦藍笑道:“我從來沒贏過你,這次看來也不例外。”
“哪裏。”錦隆恢複如常神色,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剛才那抹微笑也讓錦藍覺得可能是種錯覺,“這一次是你贏了,所有人都看到。”他伸出右手,手背有道裂口,鮮血淋漓。
錦藍一怔,低頭看去,劍身並未沾惹血跡,而且他記得自己也沒有任何招式可以傷到此處。怔忡中隻見錦隆把長劍擲到地上向他走來,擦肩之際低低說了一句:“這一次我是輸得心服口服的……要好好對她,否則我不饒你。”
“你也要做個好皇帝,否則我也不饒你。”
錦隆站住,淡淡一笑,“真是嘴利,至少這點倒沒變過。”他在錦藍蘇離的目光中翻身跨上部將牽來的戰馬,頭也沒回地轉過身去,十裏火把向遠方綿延,逐漸沒入夜色深處。
大火在天空徹底放亮後熄滅,蘇離沒有死心,久久不肯離去,然而皇天終究沒有辜負她,在灰燼中有兩顆澄亮透明的小珠子迎著旭日反射出晶瑩光澤,蘇離一下認出這是用絲線係在錦囊兩端的琉璃,隻有它們仍然完好如初,甚至更加美麗。她把兩顆珠子連同附近的一小撮灰燼撥出來放在手心裏,突然間釋然微笑。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錦囊裏曾經種下的相思,隻是在這個枝繁葉茂碩果累累的結局麵前,它已經不再重要。
後語
前言提了月中天,後語就獻給吧。因為身邊朋友大多是藝術學院畢業的緣故,個個的風雅程度都不是一般,步光有位學長,做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盒子,裏麵裝滿了蝴蝶的斷翅,起名“堆”,⊙_⊙,真強人。
《》在情節上是承接負相思係列之三的《亂紅》而來,中間隔了係列之四的《月中天》。
劈裏啪啦敲完《月中天》後,在一兩同學的催促下,鼓足勇氣重新回到錦藍和蘇離這一對戀人身上來。雖然他們的故事還沒告一段落,但“亂紅”這種感覺已經在之三中表達完了,所以想還是重新起一個名字,另開新坑吧。
《堆》就在這個時候撞到了我以靈感為名四處狩獵的槍口上。
“堆”是一類畫作,算是作畫的藝術表現手法吧?始於元朝。畫家在作畫後,將剩下來的顏料隨意塗畫,畫的對象也是淩亂無章,帶著遊戲的性質。某隻晚飯後經常去夫子廟散步,一邊觀燈看畫舫,一邊跟人嘮嗑聊天,我一個性情很風雅的朋友勸我去買王世襄的《堆》看,說跟沈複的《浮生六記》一樣,字裏行間洋溢著一種豁達的生活態度,我還沒有去書店,也並沒有仔細了解內容,可是一聽這名字,就喜歡得要死要活。
華麗的錦緞和蕭瑟黯然的灰燼,無論是將它們陳列一起,還是將錦緞投入火中轉化成灰,都是撞擊心靈的組合啊!花癡一百遍。
和聽到陳悅那首名為《亂紅》的曲子時,渾身一顫的結果一樣——在被《堆》這個名字殺了後,就暗暗地、決定了……握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