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忽然神色微微地落寞起來,強顏歡笑道:“瞧我又在胡說八道,雪花也是脆弱的東西,沒多久就化了。”
錦藍愣了片刻,沒工夫去想她這些莫名其妙的反複之辭,隻是張開手臂把她擁住,心裏仿佛滾水中沉了一大塊冰進去,忽冷忽熱,說不出的奇怪。
第一場雪在盼望中姍姍來遲,蘇離的心情卻沒了期盼時的那種雀躍。和飛雪一起來到的還有駐守末闌那隊鴉軍的捷報:聖國遣末使節除一人外,其餘全部亡於克孜戈爾,聖皇大怒,以三十萬大軍冬伐末闌。這些都是表象,最重要的是創國神器刺地夜華已經現世,尚天行律必不離左右。
和那天一樣,蘇離在扇亭裏遙遙望向斜靠觀魚齋欄杆的錦藍,他剛剛看罷部下送上的簡劄,陷入沒有邊際沒有時限的沉思。蘇離知道這次已不能再像上回那樣丟土塊去喚醒他,她乖乖下了台階,繞過那些山石來到他身後。
“你什麼時候來的?”錦藍忽然醒過神來,卻是水波不興地瞥了她一眼。
“雪下得正好,你不去看嗎?”
“我這不是正在看著嗎?”錦藍敷衍地往欄杆外抬了抬頭,那裏往上看去是灰色的天空,無邊無際,雪又還沒有積起來,寒風中隻餘刺骨的冷,“這有什麼好看的,你快些進屋去免得凍病了,等一片白我再叫你出來看。”
“何必非等花開了再看,看花開的過程不也一樣有趣。”
蘇離看他不感興趣,也就一個人往外走去,才走兩步就被錦藍從背後抱住了,一本正經地在耳朵根子後麵說:“我是無所謂,可這麼冷的天你怎麼還有興致到處跑?你若喜歡這種白白綿綿的東西,我揀個好天氣讓巽遠他們爬上高地往下扔棉花團就是,這還不容易。”
幾句話說得蘇離忍俊不禁,卻又格外傷感,“你不懂。”
“我怎麼不懂,我第一次見你就是個該死的下雪天。”錦藍埋首蘇離後頸窩,用力呼吸幾番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她,順便給她拉上鬥篷帽子,“我是在錦州那樣四季溫暖如春的地方長大,生平最恨下雪,可是自從那夜看著你踏著積雪走進來,走出去,就覺得無比般配,仿佛你就應該是在這種天氣裏生的,天一熱點就會融了。”
“我就是被你烤化的。”蘇離一字一字地說,是囈語也是苦笑,“我要真是個雪人,除了站在泥地的雙腳外,起碼身子還是幹淨的,可是一旦化成水,就整個滾進汙泥裏去了,再也幹淨不了了。”
錦藍猛地把她轉個身對著自己,“你這是在說我配不上你啦?”
蘇離看他眼中毫無生氣的跡象,果然他下一刻聲音就化作挾帶了一絲無賴之氣的旖旎,“你就是天上的仙女,遇到我也隻能認栽!”
蘇離還未反應過來,雙腳騰空,人整個離地,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驚叫,本能勾住了錦藍脖子,等意識到怎麼回事後卻也沒有掙紮,隻臉紅著說一句:“你……”錦藍幾步就跨進觀魚齋最近的一間屋子,炭火還未燒旺,但比起外頭的風雪來是要暖和得多了,蘇離臉頰上紅雲更盛,頭深深低下仍是掩不住淡雅素白中一抹醒目的嫣紅。
“這是什麼?”
蘇離在迷迷糊糊之間懨懨掀開眼皮,看到在錦藍指間轉來轉去把玩的碧玉,又閉上眼,“碧憔給我的。”
“她一個婢女,哪裏來這麼名貴的玉?一定是江寄水賞她的,她又給你,對不對?”
蘇離聽到一聲脆響,突然醒了,猛地坐起來,“你怎能把它砸了?!”看到碎成三瓣的碧玉,心裏說不出是痛惜還是歉疚,“這可是碧憔的命根子!”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的?”錦藍看她撿回來,眉宇間頗為不屑,“江寄水對玉不比對江山的興趣低,十三年前他為了雕琢一尊滿意的佛雕送給聖國太後,殺了三十多個玉石工匠,他府中若是有人打碎玉製品,懲罰比殺了人還要嚴苛數倍,這人收藏的玉石中沒有沾惹血跡的寥寥無幾,你帶著它隻會招惹黴運。”
“若是江寄水給我,我倒無所謂了,可這畢竟是碧憔重視的東西。”蘇離看著斷麵歎了口氣,隻後悔自己沒有收好它,以錦藍的性子和立場,會這樣對待它也不奇怪就是了。可那玉的斷麵有些奇怪,竟不似普通玉石有磨白,色澤雖昏卻潤,縱使布滿裂痕摸起來也很柔滑。
“這是什麼玉?”蘇離伸出指尖摸了摸斷口,不紮手,有些琥珀的感覺。她所熟知的那些玉石中肯定沒有屬性與此類似的。
錦藍在她疑惑的時間內起身穿戴完整。
“你要去末闌?”蘇離把注意力從碎玉上轉移到床榻邊。
錦藍的背影頓了下,“我哪裏也不去。”
他的笑容是溫柔的,蘇離微微笑一下說:“你隻有騙我的時候才會露出這種表情。你要去隻管去吧,可是不要讓人看管著我。”
錦藍又坐下來,側過身子拉住她的手,“你一個弱女子總得有人照顧,我讓巽遠帶幾個人留下來供你差遣。”
蘇離搖一搖頭,“我不喜歡差遣人,何況他們都是戰士,有些事情根本做不來。”
錦藍沉默一陣說:“那你打算怎麼辦?”
“這裏雖然是我家鄉可是我並不喜歡它,也許會四處雲遊。”蘇離噙著淚光看他,嘴角卻是掛著微笑的,“這一次我無須再等你了,就把一切交給上蒼定奪吧。”
錦藍忽然像被針紮了一樣一陣又驚又急的劇痛,從此他們就將是兩個相思不相守的陌路人,天各一方直到其中之一慢慢遺忘,他一直以來想的都是如何將她拴住,此時才突然發現擁有和尊重竟不能兩全。
目光一轉落到蘇離手中那三瓣碎玉上,心裏又是一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突然有些後悔自己剛才那任性的一摔,這好像成了一個征兆,鉤子一樣勾著心尖某一處不停輕微拉扯,等到醒過神來時,那三瓣玉居然到了自己手中,而且他正試著把它們拚合起來。
“算了吧。”蘇離說,“就算碎了它也還是碧憔留給我的。你砸掉也好,如今它對江寄水而言肯定已經一錢不值,也就不能算是他的東西了。”
錦藍有一絲悵然若失,卻依言還給了她。蘇離平靜地用素絹包裹了碎玉,走到櫃子前將它輕輕放入。那隻本該用作裝盛首飾的鎏金紅漆盒就此成了這些碎玉的棺樞,盒子合上那一刻,錦藍忽然有種預感,覺得它再也不會開啟了。
“給我一半吧。”他突然開口說道,並且自作主張地站在蘇離身後,旋掌覆上她來不及離開的手背,重又打開了盒子。
蘇離怔了怔,沒說什麼。
出發的日期定在次日,他們本就是流離不定四處遷徙的軍士,務須準備任何行李。蘇離在她最熟悉的胸膛找到了那個幽藍色的錦囊,她笑著把它又一次拆開,兩股發絲終於絞纏在一起分不出彼此,隔著它們的隻有那張開始泛黃的絹緞,上麵是他用血寫上去的字,字跡早已發黑。
蘇離回頭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錦藍,然後拿起繡剪刺破指尖。第一顆圓潤的血珠冒出來,她用它劃下了歸字的第一筆。這是蘇離生平寫過最難看的一個字,斷斷續續,猶猶豫豫,不剛不柔,不倫不類。她吮著指尖,一絲淡淡血腥味在口中彌散開來。終有一天這個字也會黑蝕腐朽,她唯有默默祈求蒼天讓它完好到重見天日的那一刻。
縫合後她再次如釋重負,也嘲笑自己雖然口頭說著不再等他的話,卻連夜留下印跡開始了另一輪也許永遠都得不到回應的等待。蘇離輕輕撩起錦藍的衣襟想要把錦囊放入,這時一滴眼淚落在自己手背上,又一滴跟著落在衣襟,在布料上迅速暈開小小一團。蘇離把臉貼在他胸前,什麼也不想的隻是流淚,這濕潤中蘊藏有溫柔的力量和信仰,她閉上眼睛,多年以後錦藍也許隻會記得蘇離送他上馬時平靜的眼神和微笑,而這一夜以及之前許多次他曾經濕了又幹的衣襟,注定隻能深埋在某一個人的回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