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藍的聲音依然平靜,跟他反過來握著蘇離的手指一樣輕和隨意,“母親對待錦隆宛如親出,直到父皇覺得過意不去,所以才有了我。”他的眉眼彎了起來,似乎在說一件挺有趣的事,蘇離也隨著他笑,車子不停地顛簸,他們下意識地把手握得更緊些以防散開,“可是我的出生也沒有改變母親疼愛錦隆的行為,直到父皇和宮人一起委婉地建議她對我不能那麼嚴苛為止。十年前我國戰敗,母親毫不猶豫地要我代替長兄赴聖為質,她站在高高的台階上用顫抖的聲音頒發那道懿旨,淚水滑過透出威儀的臉頰。殿下群臣嗚咽……我跪在其中什麼都沒有說,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不能說全部,至少那一眼的含義。我發誓一定不死,不讓那成為我們的最後一次相聚。”
“光榮地死去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相對而論的是背負屈辱地活。”這一點蘇離又何嚐不是感同身受。空氣開始凝結,“她為整個皇室國家所忍受的苦楚和委屈,已經在你的體諒和懷念裏得到回報。她的遺書裏不是也要你遠避這些紛爭嗎,對你娘親來說,你的安全和幸福難道不是最重要的嗎?”
蘇離一個字一個字啞澀地說著,這些話她在心裏說了無數遍,真正出口時仍覺得無比陌生嗎。
錦藍有些詫異地看著她,漸漸變化的目光讓她吞回了後麵的話和微弱的希冀。
“你希望我跟你一起歸隱山林,不問世事,這話不論你什麼時候拿來問我,我都會說我願意。”兩個人之間的溫情像一杯冬日裏的茶,即使再滾燙也阻止不了終要冷卻下來的跡象,“隻是我不能。我不能帶著她留給我的鴉軍躲到山裏去風花雪月,坐看兩個與我有血海深仇的人均分天下。”
“可是現在的你並不是他們對手。”蘇離隻好歎了口氣,無論如何她就是無法將事實說出口,“而且你不能殺錦隆,因為這樣做受益最大的人是聖國,是容王,你報了仇,卻葬送了自己的國家,這樣結局就是皇妃樂意看到的嗎?”
“我會等。反正也等了十幾年。”
他的聲音像暗夜裏吹過的輕風,無論如何察覺不出戾氣,這樣冷靜的蟄伏更讓蘇離覺得難以控製,“就算你把他們全都殺了,統一天下登基為帝,可是家國之外還有江湖,還有閑邪王,我不想你把一生都耗費在無窮無盡的戰鬥和征伐中。你終有一天會覺得空蕩蕩,除了權力什麼都抓不住。”
“夠了。”
“我見過長星侯,錦帝是他殺的。”蘇離淡淡說,“在江寄水的西郊離宮裏,他親口向我承認。”
“他不可能在沒有內應的前提下成功。”錦藍冷冷睨了她一眼,仿佛早已料到,“即使沒有修成悖妄天,父皇也不失為精通武學之人,何況還有防範較之前加強了數倍的皇城錦衛,長星侯能一擊得手,其中怎麼能沒有蹊蹺?何況五侯府隻是收銀買命的組織,重要的是坐鎮幕後出錢指使的人。”
“看來你不惜一切都要弄清真相了。”蘇離苦苦地一笑。她從錦藍臉上看到了狠絕和毅然,這兩種心意就像凍冰之下的泉流,隱隱湧動著,終將衝破他這張平靜和安逸的臉龐。她不敢設想事實會帶給他什麼樣的衝擊,一點也不敢。
“如果我把他們都殺了,得到天下登基為帝,你還會和我在一起嗎?”他忽然就換了另一種表情,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
“不會。”
“不想跟我不離不棄,生死相隨?”
“等你得到天下,我已經老了。”蘇離微微地笑,“我懼怕老,遠勝於死。我不像你,你戴著皇冠穿著袞服的樣子,不論多少歲都一樣好看,可是文臣武將,市井遊民都不會喜歡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皇後。曆代那麼多皇帝,昏庸也好明德也罷,他們的名字總會在史官筆下出現,然而如影隨形的皇後又能有幾人,我才不要讓那麼多人記得我又老又醜的一麵,甚至於,連記都記不住。”
錦藍笑著把她的臉抬起來,“這樣一張臉,再老能老到哪裏去?再醜能醜到哪裏去?”
蘇離正要笑,這時突然一陣疾風,吹得枯葉劈裏啪啦砸在青色布簾上,蘇離撿起一片,還未用勁它就碎在了指間,“它在枝頭翠綠欲滴的時候,誰人能想到會有今天這等憔悴?”語音落時微微一怔,二人臉上的笑影在不知不覺間被那陣瑟瑟秋風吹得杳然無蹤。
貢院是當今世上最大的科舉考場,一次可納三萬試子;夭桃朱戶是一條街,兩側勾欄連名字也風雅:飄香砌,莫辭頻,斜月簾櫳……夾在這考場和妓院中間的是錯落分布的賭坊、茶館、客棧、私塾……這一帶成天洋溢著一種反常的和樂氣氛,鶯歌燕舞和香粉茜紗飄蕩在儒生們的臂彎中,那種繁榮景象讓人氣結、頭疼卻也叫不少人會心大笑,隻能說不嚐其間風月,不知個中滋味。
更外圍的一圈則是住家,都頗有些名氣,但攏共可以分為兩類:才子和名妓。比如前朝殿試中了榜眼卻不去做官的吳雙鴛,就跟花載酒的馮小憐做了好些年鄰居。如今才子不再賦詩,美人也已紅衰,和樂相處的日子卻成了芙蓉河畔的一段佳話。
堪園離這些地方微微有段距離,普通人從貢院西街出發,一直西行,須得步行到發了一身薄汗才能到達。堪園坐落在閑山腳下,這閑山原名賢山,據說是閑邪王遊曆到此,隨口笑斥了一句:“賢什麼賢,自古賢人多寂寥。”於是短短數年間,便少了一處叫做賢山的地方,卻多出一座閑山來。
眼下隆冬將至,草木凋零一片蕭瑟,唯獨堪園內卻是蔥蘢蓊鬱得叫人費解,一株巨大的女貞鋪枝展葉,直冠雲霄,庇護著園中其他灌木。
蘇離穿過長而曲折的廊廡,在扇亭裏望向池塘對麵的觀魚齋。錦藍斜倚著美人靠,漫不經心一小撮一小撮地往身下那汪碧水裏灑魚食。池塘的水麵結了薄薄的冰,那些魚食灑下去時隻有發出輕輕的簌簌聲,越鋪越開,可他雙目低垂,渾然不覺。
蘇離懶得繞過半個池塘過去,就循著假山上嶙峋的石尖爬下來。水麵有一道和人肩膀同寬的浮橋,蘇離站在上麵,拈著細小土塊朝觀魚齋裏丟去。錦藍眉眼一動,抬起來時愣了愣——那浮橋不長,又窄,蘇離裙擺垂下幾乎看不出來,乍一眼還以為她飄在水麵上來著。
錦藍反應過來,沒好氣道:“大冷的天,怎麼淘氣起來。”說著站起來,輕輕一躍落在她旁邊,下意識地去拉身上錦裘帶子,卻摸了個空。
蘇離舉起手臂說:“你的裘襖在這裏。”
錦藍看一眼她臂彎裏的裘衾卻不以為意:“我又不會覺得冷。”
蘇離還是給他披上了,“你怎麼又來灑魚食,這個池子裏根本沒有養魚。”錦藍朝著剛才坐過的憑欄抬起眼來,眼中有著些微的迷茫,“那亭子裏為什麼掛著觀魚的牌匾?”
“以前當然有。聽說這宅子不僅養過一條一百多歲的錦鯉,還養過一頭虎。不過那是上官家得勢的時候。等我跟母親搬進來時早沒有了,值錢的東西都被拿去變賣得差不多了,最後隻剩一個空空的園子。”蘇離口氣隨意,仿佛在說著別人的家事:“我以為我一走,它一定也會被賣了,誰想到這麼多年後回來,竟還閑置著沒人敢住。”
“養虎?在哪裏?”
看到錦藍臉上竟然出現一絲感興趣的神色,蘇離領著他拐過兩重院子,指著枯索的紫藤架下一個角落說:“在那裏。老虎死了之後這個角落一直都空著不許置物,修葺時也特別要求過不許改動。據說虎有上山下山之分,尾尖朝上的就叫上山虎,可聚財通神,福庇後人。”
錦藍哼笑一聲:“那它庇佑你們母女了嗎?蘇家十幾代都是望族,可是偏偏敗在蘇傾手上,家破人亡不說,還牽連了不下數千的門人。”
他說起聖國的事來都是冷嘲熱諷從來沒有留情過,然而蘇離不是個熱血性子,對一切早已看得雲淡風輕,這些鄙夷的話到她耳朵裏也隻換來淡淡一笑,“時運盡了,該怎樣便怎樣吧,珍禽異獸,奇花瑰木,總有死掉爛掉的一天。我還是喜歡的雪,因為它美麗孤高又強大,不管世道變遷,人情冷暖,都會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