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因為炎熱難熬顯得漫長,秋季因為溫爽宜人而顯得短暫。就像市井小曲唱的那樣,百年長又長,相愛卻太短;一夜短又短,相思猶過長。
祭天祈福儀式確實就像蘇離估計的那樣,六月十六那日,車馬浩浩蕩蕩地出了皇宮幾重青鎖,取西南角的桐紋大道出城,沿路華蓋如雲,和風旭日,伴著宦官高頌祭文的聲音:“雨時若,係是休征;天地交泰,稱斯盛世。”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箭雨襲至,生生絞殺眼前和樂景象,宮女侍衛亂作一團。叛軍約有數千人眾,幾乎是一麵倒地掌控了局勢,然而就在叛將首領從金輦中揪出瑟瑟發抖的聖皇太子之際,一支長槍忽然自背後貫穿了他的胸膛,京師之內神威、龍武、羽林三隊禁軍仿佛從天而降,勢如猛虎扭轉乾坤,說不上是千鈞一發的巧合還是蓄意安排好的時機。
叛首伏誅後,餘黨一口咬定是容王指使,聖皇懼於容王勢力,加上太後施壓,當晚即頒出一旨綸音,擢紫閣宰相與刑部尚書通審此案,京師附近城縣特設按察使協助。聖旨一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叛軍大勢已去,刑部吏部遍布容王的人,宰相又是太後向先帝舉薦提拔起來的至交,果然不出一月便殺的殺,抄的抄,流放數百老弱婦孺。這下朝廷內外不論盼著容王倒台還是置身事外看熱鬧的官吏都隻能在冷眼之餘暗暗歎一聲蜉蟻撼樹,自尋死路。
應了蘇離猜想的還不隻於此。碧憔果然牽連其中,她是容王心腹眾所周知,為何叛軍會在她的宅子裏商討謀逆?然而這種事情從頭到尾根本沒有人願意細細追究,大家都盼著動蕩的日子快點過去,終於刑部在兩次提審後按了個“私通叛賊,誣陷權貴”的罪名,她自己也順從地畫了押。
越往後麵知道的人便越來越少,蘇離記得她去給碧憔送行那天,空中飄著綿綿細雨,兩人都是一身素白,共打一把紙傘。
碧憔說:“這次分別真的不知何時再見了。前陣子王爺派去錦國的人終於找到我夫君戰死後草草埋葬的地方,起出骸骨運了回來,我這就帶他回家,今生今世陪著他,不再離開了。”
蘇離點一點頭。
馬車上有一副棺木,碧憔望著那棺木時,神情憔悴而平靜,“見到他之前,我一心慷慨赴死,可是見到後,卻奇怪地漸漸生出了要好好活下去的想法,複仇的執念也沒那麼強烈了,隻想著就這樣平淡地孤老一生也很好。”
一陣秋風吹得細密的雨絲扭曲了路線,紛紛飄到傘下來,蘇離解下臨行前錦藍給她披上的素色錦裘,“帛陽風雨天多,氣候陰冷,你的包袱那麼小一定沒有禦寒的衣物,把這個帶上。”
碧憔接了過去:“說起來每次分別你都會留給我一樣東西。”
蘇離一愣,想起上次告別還是在錦國的督護府,碧憔拿出一塊玉說:“這是王爺給我的,他知道我不愛財物,所以跟他這麼久以來隻給了我這個。王爺是個極為愛玉的人,賞金賞銀絕不會賞人美玉,但凡從他那裏接到玉做賞賜的人,都可以向他提一個要求。這麼多年來它就像我的命一樣,而我的命是你救的,理當把它送給你。我沒有向王爺提過任何要求,眼下就要退隱,想來再也沒有那個需要了,隻希望它能幫得上你。”
蘇離也坦然接了過來。觸手生溫,內蘊星斑,俗話說斑斑美玉,瑟瑟明珠,玉中斑點也是鑒賞等級的要素之一,就像一個人,有瑕疵才能顯出高潔的一麵。
碧憔登上馬車,此行隻有她和車夫兩人,或許再加上她那位戰死多年的夫君。這樣簡簡單單的在斜風細雨中歸去未嚐不是一件幸事,蘇離打著傘站在原地,心中一半酸澀,一半欣甜,一直一直望著,到看不見那輛馬車為止。
連碧憔也走了。錦帝之死豁然明朗,蘇離在長幹已無牽掛,不多久就向江寄水辭行。
這一次相處,氣氛已經融洽許多,看她端起琥珀杯子,江寄水忽然道:“你知道了我很多事,就不怕我這是鴻門宴嗎?”
蘇離看了一眼杯子,“真有心毒死我,又怎會在我喝之前說這番話。”說完麵色自若輕啜一口,又說,“何況我厭倦塵世間百種紛爭,一心歸隱之人,等於已死,對王爺根本沒有威脅。”
江寄水端起酒杯,聞言抬眼,“這裏隻有你我二人,不要叫我王爺了。”
蘇離淡淡地說:“那我該叫你侯爺嗎?”
江寄水神色一頓,卻笑了開來,蘇離說:“世人對五侯府多是畏懼心理,可我隻想知道,它真是可以浮在空中?”
“世上奇山多了,末闌不就有移行換位時光凝滯的豔疆山嗎?”江寄水手指輕抬,兩支象牙筷子自行立了起來,好似舞蹈一般轉了幾圈,“懸空山空懸隻是傳奇,不如歸夢湖夢歸來得質樸。”
蘇離一愣,這人怎麼好像對世間事都知道得那樣清楚?然而心頭卻沒有半點害怕,“為什麼要創立五侯府這樣的組織呢?你出身士族豪門,而且已經權傾聖國了不是嗎?”
江寄水隻是一笑,“我有時心裏煩亂,懶得跟人講道理;有時候就算看到萬民都匍匐在腳下,也還是會覺得意猶未盡,抓不住一絲釋然。我隻羨慕過一個人,那個人從出生就比我自由得多,連名字都是隨心所欲自己起的。”
蘇離一直定定看著他,這時移開視線淡淡說:“我想這個人一定很有名,很強,因為王爺不會羨慕不如自己的人。”
江寄水又是一笑,“自命韓錯,我曰閑邪。”
蘇離微微恍然,卻也並不意外,“原來是傳聞中跟五侯府平起平坐的閑邪王。沒想到你們是舊識。”
“談不上。我雖羨慕他,卻不一定佩服他,不一定想去結交他,更別提跟他攀比。對了,打架倒是很有可能,端看我的心情。”
“這麼說來,當你是容止侯的時候,其實並不會去做容王做的事。”
“我不會。”江寄水漫不經心開口,象牙筷子緩緩落回桌麵,“雖然有時我分不清也懶得去管,這兩個角色之間有什麼聯係和差別。”
蘇離靜靜垂下眼睫,卻又慢慢抬起,“現在你是容止侯……還是容王?”
他卻隻是舒臂,神色閑適,“兩者都不是。在我不想算計人也不用提防誰的時候,我是江寄水,僅此而已。”
“你知道嗎,的雪下起來不像雪,像花。”
“就算要在第一場雪之前趕到,也用不著這麼早早地啟程。”馬車在厚厚落葉上緩緩前行,車轅發出舒緩摩擦聲,“現在還是中秋呢,想來也不像北方,八月就開始飄雪了。”
“北方的雪和不同,那裏太過肅殺。下雪時和開花並無二樣,一點都不冷,所以積不下什麼雪,化起來更快。雪化了之後,梅花最先抽蕊,櫻花次之,可惜它們謝得都快,再來是海棠和牡丹,到那時候就真真是滿目繁華,粉雲壓城……隻是,我們可能沒機會看了。”
錦藍忽然笑起來,“什麼叫沒有機會看了?”
蘇離就著他的笑意也笑了笑,“人生無常,是你說的,隻要身處亂世,就不會有絕對的安定。想來我最後一次見到皇妃時,蕙織宮的山櫻開得正燦爛,一切一切都那麼祥和,別說死亡的預兆了,我當時連稍微掃興一些的詞兒都忘了個精光。她還念了一首詩給我聽……”
“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山櫻似美人,紅顏易消歇。”錦藍在蘇離微微的詫異中平靜地說了出來,“每年在蕙織宮看山櫻的時候她都會念,可是我始終沒有明白這些漂亮字麵意義下的心情。”其間的安靜蘇離沒有打斷,她直覺錦藍想告訴她一個久遠的故事,隻是不知道該怎樣切入,所以她所能做的隻有等,等他自己去推開記憶中那扇緊闔已久的鏽門,“父皇一生都沒有愛過她,他隻是敬重她。洛妃早逝,曾經掛有她三十六幅畫像的浮煙閣,在她死後永遠地成了父皇思念她的靈堂,再也沒有素白之外的其他色彩。我的母親沒有恨,她隻是淡淡地笑著縱容父皇,那段時間裏她唯一做的事就是等,而父皇至今也不會知道在那段日子裏,他差一點失去皇位,如果不是他這位發妻。”
蘇離啞然,喉嚨緊得無法出聲,一雙手下意識顫顫地伸向錦藍,勾住了他的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