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章 歸夢湖(1 / 3)

蘇離撩起簾子,對著滿眼繁雲一樣的春花微微歎了一聲。人道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果然不假,錦州城裏的牡丹和薔薇都謝了多時,可是越往東,卻越覺得春天才剛剛到來。

“那些好像是山櫻,可是早該過了季節才是……”

錦藍漠不關心地瞥過去一眼,“那不是蕙織宮裏種的那一種山櫻。”

對他來說,櫻花和蕙織宮應當是劃上了等號的。蘇離放下簾子,隻聽錦藍說:“明天開始走山路,這輛馬車要棄置。”

“好。”蘇離想也不想地應了,沒有覺得哪裏不對。錦藍一怔,這才想起來,她原也是個吃過苦的人。晚上他們到了錦國邊境的最後一個城鎮。這些年來錦聖兩國關係越來越緊張,大戰一觸即發,在朝中稍微有些內幕和先見之明的,都從邊境匆匆遷往相對安定些的內城。他們駐夜的這一處鎮子叫做定門,石碑上那兩個朱字生滿青苔,碑角朽敗得厲害,定門不定,還未進鎮就知道名不副實。

隨行鴉軍經過喬裝,跟在錦藍身後看起來隻是尋常富賈的衛隊。蘇離一見這些死士就明白了他們被稱做鴉軍的原因:一律黑色裝束,精幹沉默,眼神和蕭讓所繡錦囊上那隻黑色的玄烏如出一轍。

此去聖國為免聲張,錦藍所挑選的隻是其中十餘人。蘇離思量目前鴉軍分布,有的駐守皇陵,有的留守末闌,錦州城內匿藏的數量必不會比以上兩處少,說不定還是主力所在,這樣算下來至少有數千人眾,如果人人身手都像與他們同行的這十來位一樣,真正交鋒時戰力恐怕不下於數萬大軍。

蘇離換一身輕便衣服,拿了馬鞭走到院子時被錦藍叫住:“你去哪裏?”

“四處走走,進鎮時我似乎看到林子裏頭有一個湖。”

“那是。”宅院的主人正好迎出來,笑著說了一句,“雖然湖畔晚上的夜色不錯,但是小姐獨自一人,還是要小心些的好。”

“這鎮子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怕什麼。”

“亂世裏的亡命之徒從來不會少,多加防範總沒有錯。”

蘇離對宅主淡淡一笑,自顧自地跨出院子,站在馬廄前頭思考牽哪匹時,一隻手解開拴在樁子上的韁繩。蘇離笑了笑,“我還在擔心如果你不去我要怎麼馴服它們呢。”邊說邊把馬鞭遞過去。

可是錦藍沒有接,“玄烏不需要這東西。”

蘇離看他摸了摸馬鬃,暮色中的臉上浮籠著一層溫柔淡光,“它肯載我嗎?”

錦藍不答,隻把韁繩遞給她,蘇離踏著馬鐙奮力一翻,玄烏比她目測起來還要高大,也結實得多,蘇離這一蹬一拽一騎非但沒有撼動它分毫,還讓它打了個頗為不屑的響鼻。

蘇離剛剛坐定,錦藍已輕如和風地穩於背後,務須斥令,玄烏慢慢走了出去。

“明晚這個時候,我們大概已經站在聖國的地界上了吧。”

“那不是正好,你幾年沒回去了。”

因為靠得近,蘇離能感覺到錦藍說話時起伏的胸膛以及來自其下微微的震動,一種淡淡的幸福隨之傳遞過來,“我們能先去一下江南嗎?我想祭拜母親。”

江南距離京城有數月的路程,隻是為了祭拜這個理由繞路,未免太過奢侈,錦藍輕輕一動,什麼也沒說。

“可以嗎?”

“隨你高興。”

蘇離一頓,隨即問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末闌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我聽人說過,那裏的教義奇怪又苛刻得很,比如女子須得裹實了全身,除丈夫和親人,誰也不能看,是嗎?”

“末闌教義中說美色是禍。”

“那麼末闌女子一定個個美麗妖嬈,讓人想入非非了。”

錦藍不由得低頭。光線已經從澄金轉為暗藍,無論哪種色調下,她耳後都是一片白皙的曲線,鬆軟發髻更是藏著綿綿不盡的幽香,令人不想入非非,也難。

“錦國四季如春,溫暖怡人,加上風氣開放,人人不拘小節,女子不管袒胸露背,鮮衣豔裙,還是作男兒打扮,同父兄一道習武弄槍,都不足為奇;末闌地處沙漠,炎熱幹燥,雖是通往西域的重要樞紐國,來往人群密集,國人觀念卻如此固步自封,要女子全身裹紗,三貞九烈,人的想法真是比有形的枷鎖還要難以打破。”

“說得好聽,我看你還是更適合待在末闌。”錦藍催動玄烏跑得快些,“在錦國七年了,你幾時像錦國女子一樣穿戴過?”

“那些衣服,我怎麼穿都不會有南嵐和芷薇姐好看,何必露拙。”

玄烏似乎知道路徑般熟門巧路地離開羊腸小道,拐入一片林子,錦藍也不喝住它,十分放心的樣子,蘇離本來擔心走錯路,可是轉念一想,出門的目的其實隻是四下走逛,一開始打算去的那個湖,現在倒不太在意了。

二人就這樣共乘一騎走了約莫半個時辰,說話少,沉默多。蘇離雖然有心緩解尷尬氣氛,可是漸漸地忍不住沉迷山野景致,而且連日顛簸,多少有些困乏,最後隻能說出來一句:“回去吧。”

錦藍並未勒馬,依然由它信步,“這麼快就回去了?”聽起來遊興甚濃。

蘇離不再說話,微微闔上眼養神,這一路上錦藍大多數時候不冷不熱,蘇離又懶得拂他的意,積累下來,也就事事習慣了交由他做主。

本隻打算閉上眼而已,誰知眼皮一碰就開始迷糊,意識混沌了不知多久,忽然烏鴉“啊”地叫了一聲,劃破寂靜格外刺耳,就像在耳畔發出的一樣。蘇離倏地睜開眼,眼前黑蒙蒙一片,她呼出去的氣反過來撲在鼻翼旁,好像身處的是一個分外狹小的空間。

蘇離摸了摸,才發現自己被披風紮紮實實地裹住了,連頭帶臉一起,忍不住好笑道:“我睡了多久?你怎麼把我蒙起來了。”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撥,可怎麼也找不到接縫,他們的坐騎突然停了下來,圪塔圪塔地搗著蹄子。蘇離意識到一絲異樣,狐疑地正想再問,披風就在那時展開了,滿目銀藍映入眼簾。

如鏡的湖麵上飄揚一層輕霧,岸畔玉蘭花一半開,一半謝,皓月當空,明媚又朦朧的浮光照得一切如夢似幻。

“其實就算你不出來,我也會去找你。十年前赴聖為質,六年前回來,兩次經過,我都停留了一夜。”

蘇離回過神來,淡淡笑想,難怪馬兒這麼熟悉了。想著想著忽而又覺得恍然,重逢以來,他的聲音不曾這樣溫柔得好像隨時都會消失的幻境一樣。

“我現在是在做夢嗎?”

“你也可以當自己還沒醒。”

蘇離笑了笑,忽然傾身往馬下一撲,錦藍一驚,想也不想伸臂攬住,二人被這股衝勢帶得雙雙滾落在地,所幸土壤肥厚,又鋪著春去秋來數載積下的厚厚腐葉,身體當然毫發無傷,錦藍驚疑未定,尤其在看到蘇離那副微笑著的神情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喝罵道:“瘋了?!我可不記得你練過多上乘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