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總有深吻似雪霜(3 / 3)

她聽了他遲鈍的發問,瞬間就陷入了欲哭無淚的狀態中,使勁平息了好半天無名的怒火,才恢複了精氣神兒,板著臉粗魯地撞了撞他的肩膀,略顯滄桑地狠狠一甩頭,說:“少廢話!我好得很呢。這一圈也滑下來了,到底還要不要一對一地比上一局啦?”

“你今天鬥誌還蠻昂揚的啊,”他和煦地微微一笑,說:“成啊!既然你想比,我就奉陪到底咯。”

從山頂往下,綿延了足有一千米的暴雪長坡,她因為急於想要驅趕走腦子裏那些亂糟糟的雜念,所以也顧不上害怕了,加上畢竟原本運動細胞也是有的,一時間勇猛無比,飛一般地開始俯衝。

他對於她這種突然像是打了雞血一樣的狀態感到很茫然,於是他極力控製著速度,跟著她,心驚肉跳地看著她在帶哨的風裏狂滑不停。四周是無邊無際不染塵埃的白色叢林,而她飛舞的發梢上同時跳動著小小的雪花和陽光,金光閃閃,透著一股說不出的俏皮可愛。

就這樣,他一方麵隱隱地擔心著她的安全,一方麵卻又仿佛進入幻覺一般地看到了當年南街成群的香樟樹下,那個眼睛烏黑烏黑,倔強而動人的小女孩,清冽的笑容依舊那麼直來直往,明明並不太溫柔,卻讓人一旦觸碰了,就會暗暗地開始上癮。

突然之間,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他耳邊響起了那晚在輪船上的衛生間裏,孫江寧的聲音:“小夏特別敏感,所以總是患得患失。你過得不好,她睡不著;等到你的優秀終於被眾人發現了,被簇擁了,她又怕自己太卑微太難堪……說到底她隻需要一樣東西,很輕很輕的東西,就足以讓她在未來不確定的漫長歲月裏,都有繼續愛你的勇氣。”

是的,她一點都不貪心,隻是需要一個吻啊,哪怕是蜻蜓點水也可以。

但和風並非沒有試過,他是天生驕傲又冷靜的樂觀主義,他深信自己的生命裏遇到的每一種困難,本質上和過分深奧的物理題都是一樣的,隻要反複思考,反複求解,就終究會克服掉。誰知每一次當他俯身與小夏的臉不斷靠近,他也會覺得一切幹淨又美好,但隻要再朝前邁一步,那個小院子裏靜謐的午後,那些低沉隱約的喘息聲,那個門縫之中媽媽被赤背的陌生叔叔高高抱起瘋狂地吻下去的可怕畫麵……就像是強迫他觀看的倒帶電影一樣,反反複複,周而複始。

因此他又默默地將攥著雪杖的掌心收縮得更緊了一些,然後冷不丁一轉念,質問自己,許和風,你真的準備好了嗎?確定可以做到了?不會再一次臨陣脫逃,讓她再一次感到被羞辱了嗎?

好,就當作生命裏一次最最危險的孤注一擲吧,他在漫長的深呼吸之後暗自做了決定。

終於,在他不著痕跡的偷偷放水之下,齊小夏一聲不吭地保持著領先,這種穩穩當當贏一把的爽快感覺,自從後來在泳池裏天賦凜然的孫江寧半路殺進了隊裏,她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會過了。

她感到周圍的噪聲突然統統變得很輕,很輕,她就要率先衝過終點了,居然還有心思嬉笑著朝著無比蔚藍的天空,高高地比出了一個勝利的手勢,誰也沒有想到,她身後忽然飛快地傳來了一陣吃痛的喊叫聲,非常短促,毫無預兆。

是許和風!

這嗓音她真的太過熟悉,無論如何都絕對錯不了。

雖然她已經開始低頭拚命試圖減速,但大約還是由於操作滑雪板不熟,加上他的慘叫太讓她分神,引得她忍不住那麼倉皇地一回頭,就此雪杖一不小心地離了手,她整個人也直直地撞在了厚厚的鐵圍欄上!

電光火石之間,遠處的和風猛然盯著她臉色扭曲地捂著腳踝倒下去的樣子,才飛快地收起了臉上惡作劇得逞的笑意,撂下滑雪板一路跌跌撞撞地狂奔,不由分說地將她橫著抱起來,又轉過臉拚命喊一旁坐著發呆的孫江寧,幫忙通知雪場邊待命的醫車。

他一臉不斷翻湧的內疚,蹲在她身旁緊緊地蹙著眉,又焦灼,又詫異:“你平時明明不傻啊小夏!我真不知道會搞成這樣啊……你那麼精明,小時候不是都能一秒鍾就識破我的詭計的嗎?”

這一次,自己的玩笑或許真的開得太大了。

他愣愣地垂著臉,用一隻手臂給她當枕頭,除了等待醫車盡快過來,真的別無他法。

而小鼻尖蹭著他的滑雪服胸口處的她,這會兒才拚命憋住想哈哈大笑的衝動,得瑟地抖了抖自己剛才一直假裝受傷而死死捂住的腳踝,突然一臉笑顏如花:“哎呀某個小男孩當真咯。中招了吧,許和風?敢用慘叫逗我,姑娘我讓你欲仙欲死!現在……你曉得我們倆究竟誰是孫悟空,誰是如來佛了吧?”

和風一時間傻了,陷入啞口無言,他也確實是意外萬分,趕忙很羞澀地收起了自己臉上剛才不知不覺露出的悲情韓劇男主角的神情,生怕被她笑話,低低嘀咕著:“簡直信了邪了我,看到你撞在圍欄上,居然真的以為你受傷了!”

她不依不饒,從他笨拙又溫暖的大熊抱裏嗖地坐起了身,回擊道:“嘖嘖,惡人先告狀。該是我說吧,信了邪了我,聽到你那麼虛假的慘叫,居然還真以為你摔倒了!”

這麼一來,不知道怎麼搞的,兩個人都低下頭嘿嘿一笑,臉頰也都染著一股不自然的紅暈,帶著點兒蠢勁,也帶著一絲口不擇言之後的害羞,同時陷入一種怪怪的沉默之中。

悶悶的,又酸酸的,說不出來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最終,還是許和風率先打破了這種微妙的沉默。隻見他默默抬起手,牢牢地攬住了她的脖子,不躲也不閃地睜著眼睛,盯住她,那種緊繃而用力的目光,像是年輕又傲慢的獅子盯住了獵物一樣,著實讓毫無任何心理防備的她嚇了一大跳。

他們就發著愣,維持著這樣傻傻的擁抱姿態,也根本不在乎聞聲趕來站在一旁的孫江寧有沒有在看他們,好一會兒小夏才敢真正抬起臉,望著他。

隻見近在咫尺的他明眸皓齒,高高的個子襯著一身漆黑挺拔的滑雪服,周圍則是連綿成片的寂靜安寧的雪山,四下除了輕輕的風聲,便是他那頻率急促的呼吸聲。

他幹淨的嘴唇在默默地逼近,口腔裏還透出一陣淡淡的薄荷清香,讓她不禁放棄了原本就非常假模假式的抵抗,溫順地閉上了她的眼睛,全部都任他處置吧……

落在皮膚上暖暖懨懨的冬天日光,了無人煙的環境,周遭幹幹淨淨的寒冷……這一切都沒有事先排演過,誰知每一個細節居然都恰到好處,完美無瑕得像是一個小夏根本連碰都不敢碰的白日夢。

他深色的瞳孔此刻被雪花映得明晃晃的,眼神裏還帶著少年意氣十足的侵略性,終於不由分說地俯下身,在冰天雪地裏給了她今生今世第一個吻。

真正的,白色的吻。

他很慶幸,或許真的是到了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吧,他提前設想過的每一種尷尬和停頓,都沒有出現,一切都來得水到渠成。

隨著他的吻一點點不動聲色地加深,她心底的緊張也一點點地褪去了,她那原本攥緊了他滑雪服袖子的手,不知不覺地慢慢鬆弛下來,又慢慢親昵地放在了和風結實的背上。

對於普通的男孩來說,吻,大概隻是一種激動的情緒,而隻有小夏懂得,這麼簡簡單單一個吻,對於怪人如許和風,意味著一份多麼沉重的勇氣。

她久久不肯睜眼,隻覺這種既陌生又熟悉的男子的氣息,鋪天蓋地地朝自己襲過來,像是山頂暴雪般氣勢洶洶,躲也躲不過去。而他高挺的鼻梁溫柔地硌著她的睫毛,癢癢的,讓她的雙眼熱熱地泛著紅,還無論怎麼樣都打不出來那個明明就躲在身體裏的噴嚏……

他在一吻末了之後才淡淡地鬆開扣住她肩膀的雙手,凝視著她的臉,又忍不住伸手輕輕一撫,竟然全是濕漉漉的眼淚,短短一下子,他就又被打回了那個敏感又傻氣的自己,懸著心蒼白地問:“小夏你……是不是我……沒有征得你同意……”

“你是不是傻啊……當然不是啊,都是雪花落在我臉上,一化掉就成了水……哦不,是我太高興了太意外了。”她一時慌了,怕自己因為激動而落的眼淚嚇到他,於是語無倫次地急著答,卻不禁懶洋洋地揚著腦袋笑了起來。

他這才撓著自己落滿細小雪花的短發,怔了怔,隨後也很溫和地在陽光下笑了起來,笑得很入神又很安寧:“好啊,小夏你高興,我也就更加高興了……”

這一刻,小夏幾乎錯以為他們倆就站在世界中央,是這顆星球上唯一一對在用盡全力擁抱的戀人,更是上帝的寵兒。

天地之間,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