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下窗戶,把水碗揣兜裏,想躺下呆會兒,門開了,傅群進來低頭對我說:“起來吧,完事了,―嗬,這兒怎這麼冷嗬―別躲著了,人捆得結實著呢,動不了你,快起來,馬老板要請客喝慶功酒呢。”
“你們先準備去吧,我這就去。”我不想動。
“別呆著啦”,老馬跨進來,“車長都來了,快點,快點,去餐車。”
我坐起來,渾身發軟,車長過來握起我的手,我站起來,車長說了番致謝的話。
老田手裏多了根電棍,從包廂裏對門口甩甩手:“別圍著了,都回去該睡的睡吧。小宋,想著來換我。”
“對,沒事的都去餐車”,馬老板說,“車長開恩我請客。”
老田關門的瞬間,我看見了他,仰躺在床上,腳朝窗戶,臉在門框邊上,手被銬住,身上被床單捆了三道。頭發變了,壓到眉毛上。他拚命挑著眼睛,目光射著我,我見過這目光,令人喘氣費勁。我沒再多看,隨著人走開了。
“這小子真不是善主兒,頭上這麼大一塊疤。”大夥幹完杯,坐下以後,華忠說,中指和拇指比畫了兩寸長。“別看現在是個文化人,以前不定幹過什麼呢。”
我手舉到腦門,抹了下臉。
有人圍過來想聽經過,我拱拱手,“明天,明天。”
“對,累了一天了,別折騰小馬同誌了。”車長說。
“可以吧,兄弟,我的眼力可以吧,我就知道你行。”老馬摘下手鏈,“給你,這串鏈子歸你了,我愛才不愛財,以後每年我都送你一串。”
我把鏈子放邊上,“再說吧,馬老板。”
據凶手交待:臥鋪車廂,夜間2點31分
他走過自己的床鋪,沒有停留,徑直來到車廂另一端的廁所。他在鏡前審視一下自己的頭發,手在頭上各處按按。進了廁所,鎖門,拽下頭套,蹲下身,在膝蓋上把頭套裏的兩擦紙扯下,把美元分成兩份,用皮筋固定,一根皮筋繃斷了,他兩下裏找找,拿起一打紙片,褪下皮筋,套在美元上,他戴上頭套,打開車窗,把兩打紙片扔出去,沒有皮筋的一打“嘩”地飛散開,他又在兜裏掏掏,把煙頭和那小塊東西扔出去,最後又扔出第二把鉗子。
他出了廁所,從鏡子裏審視自己的頭發,手在頭上各處按按。
酒沒喝完,我先回來了。
門開著一半,老田閑著沒事把兩張美元舉著照,見我進來,說,“還真看不出來。”
“我在這兒呆會兒吧。”我躲著不看床上的那人。
老田擱下美元,從腰上解下警棍,“會用吧?”
“會。”
老田出去,沒關門。
我把警棍放一邊,眼睛迎向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像冰,可又燙人。他被頭朝門口放著,黑亮的發套歪在頭上,露出半塊禿光的頭皮。
老田回來,拿盛美元的手中。我把手放警棍上,怕警長不放心。老田走了。
“幫你戴好行嗎?”我欠過身。
他不出聲,看著我。
“這事,怎麼開始的?”他不說話,我歎口氣,“不值得。”
“你贏得漂亮。―會判死刑吧,你見過斃人嗎。”
我見過那一團驟然呈現的紅霧,“如果你學化學時,再年輕一點……”我見過死刑的場麵。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說:
“酒。”
“什麼。”
“酒,給我來點酒。”
我想了想,“再要點吃的吧,―我,幫你。”
“你幫我喝就行了。”
我伸手按鈴。
等列車員的時候,誰也沒說話。
“真不是你叫的鈴?”是小於的聲音,在跟門外的誰說話。
“我叫的鈴。”我衝門外說了句。
小於把一直開著的門拉大一點,“馬哥,什麼事?”
“勞駕送點酒來。”
“什麼酒?”
我回頭看床上躺著的,他說:“二鍋頭。”
小於走開時我看見小宋站在門外不遠,好像在附近踏跳有些工夫了,老田心細。
“你怎麼看出來的?”床上那人問。
“你活的太仔細了,你用不著換他的衣服。”
“噢,是這樣。”他說,“我真該再把褲子給他穿上,你現在就會還跟白癡一樣讓我牽著。”
“不可能,看不出衣服的話事情也該清楚了,你說的對,人在走向自己,人心裏有塊天空,在那兒什麼都是明亮的。”
酒來了,還有兩隻杯子,我不喝。我把門拉上一點。
“多倒點。”
我添了一點,舉杯過去扶他,他肩膀甩了一下,不用我扶,自己費力地把頭和後背抬離了床,兩腳舉起保待平衡,頭套留在枕頭上。
“大口,大口!”他嫌我喂的少。
我把酒杯倒幹他才閉嘴,我放回杯子,聽見他沉重地落回去,咳了一下。
好像被嗆著了,他把酒吐出來。酒摻進捆在他胸前的被單上。
“別喝了吧?”
他喘著氣,沒理我。
等他氣勻了,“是病?”我摸了下自己的頭發。
他把頭往被壓往的頭套裏蹭蹭。“上次判刑的時候。給我根煙。”
桌上扔著個煙盒,他看見了。裏邊還有一根,我給他放嘴裏,點上。我坐回來,靠在門邊的牆板上。
他抽煙,煙頭隨著車身在他臉上邊晃動。
“關上燈。”過了一會兒,他嘴唇夾往煙,用另半邊嘴說。
“幹嘛?”
“看天空”,他的眼睛往下,望著窗戶。“你說的,天空。”
我靠著牆板,臉朝車窗,側目看著他,關上燈。
他沒往窗戶看,用嘴把燃著的煙放在胸口的被單上。門還是一半開著,過道的光把包廂裏照的半明半暗。
“還下雨呢,怎麼辦?”他說了一句。
他一下一下吹著,煙頭一亮一亮的。
“那就看心裏的星星吧。”我盯著他的舉動。
門一響,我伸手攔住,小宋停在門口,我開了燈。
他不吹煙頭了,看看我們,頭仰回去,笑了。
他的笑聲越來越大,是身上被勒著的緣故,他的笑空洞洞的,幹硬地摻在車輪聲裏。
我過去,拿起煙卷,擰在煙缸裏。他的笑還不停,我四下找了一下,想起把那東西丟在什麼地方了,我一把推開小宋出去,到隔壁桌上抄起他的鏡子,他還笑著,我抓著鏡架舉到他眼前。他的眼睛閃開鏡裏的自己,笑聲小了。隻剩幾聲咳嗽似的吭聲。
“還為了恨,除了這點錢,還因為你恨,對吧。”
又靜了,小宋踏跳開。我把鏡子往桌上一扔,它跳了一下砸了他的腳,然後掉在地板上,沒碎。
我正想走開。
“八個鍾頭以後,我會坐上回京的班機,八天以後,我正在籌備公司的成立,八個月以後,我的專利產品銷勢正旺,八年以後,上千人在我的公司愉快地工作。我的動作利索,他沒受多少苦,幾分鍾就死,圈地運動進行三百年完成了資本積累,死的人不計其數,我隻殺了一個無賴,.隻用了幾分鍾……”他的頭很光,一根毛也沒有。
“你怎麼認識他的?”
“我這一生還算沒白活,經曆的事不少,還算轟轟烈烈。
“你後悔了。”
“沒有什麼可悔的,活著就得幹,我幹了,很有意思,你這樣的人休想體驗得到。人總有一死,死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麼活,我活得值。”
有人說被槍決的人連槍聲都來不及聽到,可能真是這麼回事。我臉下邊的這個人也許沒福分,王朝是臉朝上摔死的,眼睛沒閉,天光照在裏麵,他的血是熱的。我想起兜裏的小碗,掏出來,提起車窗,把小碗伸出去,在冷風中接了幾滴稀疏的雨水,包廂裏冷了下來。我沒關窗,在他臉上一尺高的地方把小碗倒過來,雨水滴在他的右眼皮上,濺開了。
我沒讓他開口,“風吹著,一小塊地,墳地,一平方米大小,雨落在上邊,又涼又濕,晴天的時候也隻有螞蟻走動的沙沙聲。開始的幾年還有人來,往後就隻有一代又一代的螞蟻的沙沙聲了。”
他的眼睛在散開,像要化掉。
我走了,沉著臉從小宋身邊過去,沒打招呼。我找間包廂睡了一覺,沒做惡夢,我知道我真的好了,不會再犯了。
我睡的時候車在某站停過,老師走了,換班的列車員不認識他,嗬斥著拉住沒讓他串車廂,他下車在站台上挨個趴窗戶找,我關燈睡著,他沒看見。拍打玻璃聲把強打精神的小宋嚇了一跳,我真想知道開窗說話的時候,他和鋪上綁著的那人彼此看了一眼沒有。
我被叫醒,車已到了終點,我睜眼後瞪著傅群半天沒認出來是誰,想不明白我怎麼睡在這麼一間小屋裏。傅群去收拾東西了。我坐起來看著窗外,天還沒亮,站台上的人往一邊流去。馬老板進來,叨咕著去海南玩的事。我用桌上剩的礦泉水沾濕手帕擦臉。
門外有一堆腳步聲,有人停下,“馬兒”,馬老板輕叫一聲,我正擦眼睛,又一聲“馬兒。”我意識到老馬讓我注意什麼,停手向門口看去。
是他,正打量我。“快點,快點。”前後的警察用廣東口音催促著,老田也在。他沒動,他的頭套戴正了,手上有副手銬。
“你叫什麼?”
我的手帕還停在臉前,沒反應過來。
“走,走”,他被推操幾下,從門口過去了。
我追出去。“等一下,等一下。”我在幾個上衣口袋裏來回翻找,老田擋住我,“別離他太近。”
我掏出名片,到他跟前,把名片放進他夾克兜裏。
“終鳳龍,我叫終鳳龍。”我說。我沒看他的眼睛,不知道他眼裏閃過的是什麼。
他被簇擁著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