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廁所,屍體。屍體還在這兒,離吵架的人不過十步遠。

下一個車廂,我放慢步,挨個鋪找,有躺下的,我就找那件舊布衣服。

“中國股市可操作性太差,明明‘牛市’剛抬頭……”

再往前走。

“我就不信天下沒有說理的去處……”

還得往前。

在這兒呢,找著了。“老師。”

他正撿著一張報紙屁股在看,“嗯,兄弟。”拉過我坐他邊上。“還沒睡嗬……”他話音很輕,對麵鋪上的人正打蔚。“有事吧?”

我點下頭剛要開口,被桌上的小鋁杯吸引住,“您的?”

“要喝水?我去刷刷你用。”

“不,不。”我用過的那個也這樣,有一瞬間我回到了童年,這杯子是鋁的,沒有上瓷,沒有圖案,隻有一個小把,杯口大,底小,兩寸高,盡是小坑坑凹凹的,我摸了下它,真的來了,童年真的來了,我一直隱約感覺還有一遍人生,我會把童年再過一回,這感覺說不準什麼時候冒出來,撥著電話,橫穿馬路,還有熬夜後大夢醒來正午陽光中發呆的時候,真的來了,我又倚著門框,看我媽在門口台階上用斧頭砸槐樹花,花汁浸在發白的書包上,那是二哥用過的,該輪到我用了,我又坐在自行車的大梁上,聞見爸呼出的煙氣,看著前枯轆從擋泥板下往出滾,我又趴在厚重的木課桌的斜麵上,趁老師沒來往手上嗬著熱氣趕作業,我又坐在操場看電影,用麻疼的屁股蛋數地上蛆繃屎滾硬了的土坷垃。

“給我說說您吧。”

“啥……遇著事了,兄弟?”

“有人死了,刀子。”我手無力地握一握。

老師眼睛不動地看我。

“我糊塗了……”

老師光看著我,不知說什麼好。

“您說這世上,有壞人嗎?”

老師等我說下去。

“我就想問這個。”

老師才點頭,“懂,懂了。”他掏出根短煙袋,不去裝煙葉,叼了幾秒鍾,“兄弟,你的學問大過我,我也不知你這事情的詳細。”他拔下煙嘴,在手上墩墩煙油。“我講個事你聽,怕說明個問題。一個小事情,好多年了,我一直記著,救過我底命。那一年底秋末,我受不了啦,想跳崖,就是想起這個來才沒跳。我那時候不懂事,恨人恨到骨頭啦,活得沒有意思,死啦算哄。站在崖上我看得見寨子,拉著嗓子罵個痛快”,他慢聲慢語,“反正都要死啦,出口惡氣,扭頭正好看見那塊怪石頭,怪石頭,說怪也不見得怪,隻是我底學生王玉海說它怪,這學生現在都有娃兒啦,那時候可是有個怪毛病,平時啥都好,孝敬,上進,人又聰明,懂事得很,難得見這樣好底娃兒。就是不留心見一眼這塊石頭就要發瘋,石頭很大,在半山腰,他從小就不能往那個方向看,一看就瘋,在原地發狠,吐舌頭罵人,哪個也不認,過十幾分鍾才好過來。人都說那塊石頭附了鬼,和玉海上輩子是仇人。我想可能是小時候他在那石頭玩底時候受了嚇。落下底病。站在崖上看著那塊石頭,我心裏翻了個跟頭,我真地活不下去啦,人真底就那麼壞啦?玉海是好娃兒對歎,對,是好學生,好孩子,有病麼,怪不得他,打罵人怪不得他,誰讓他有個怕石頭的病嘛,逼壓我底那些人也一樣,人眼是亮底,蒙上塊布就看不見唆,亂撞,人人都有病,哪有吃了五穀不生病,玉海的病是石頭,人人都有病,蒙了眼。”

老師的話音很輕,對麵的人翻身,他就停下。窗外又一個閃。

“把這水碗,送我行嗎?”

老師沒問什麼,“你看著好,拿去吧。”

“謝謝了。”我中指穿過杯把櫻著鋁杯。捏撫著,站起來。“然後呢,你想通了以後怎麼樣了?”

“下山了,回去,繼續挨打挨整。”

我們笑笑,“謝謝,謝謝了,老師。”

迎麵過來輛食品車,我買了聽可樂。偶一回頭看見老師還立在那目送我,我們又笑一笑。

“換了四個律師,我爭回這口氣……”

我握住罐子,食指勾拉開可樂,倒進小碗,喝的時候泛起的氣沫有幾星濺在臉上。沒有殺人的理由,受苦不是理由,喝不著奶不是理由。

“沉不住氣,心理素質低,玩不了股票。”

我晃晃杯子,把裏麵紙錢亂飛的影子蕩走。兩車廂中間這塊地方車輪聲最響,還很冷。我急著穿過去,一個閃電叫住我,我給小碗倒滿,過去靠在門玻璃上,一陣陣陰冷,正好,玻璃上不見水汽,在閃電中透過烏蒙的雨絲,看得見遠處的山峰,我知道我奇怪的是什麼了,我奇怪,那些山荒涼得隻有些小草,雨下在那兒幹什麼,我的感覺裏,雨隻下在我周圍。我得在屍體那呆上一會兒。能活著真好。這可樂味不錯,所有能喝的味都不錯,用什麼樣的水碗無所謂。王朝是為我掉下山的。人人都一樣,隻要小心捂住鼻子,別吸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