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你的話。”
他是不是快垮了?我說:“你不懂?好,跟著我說,冤有……,接去把剩下的四個字說完。”
“什麼意思?”
“說完它。”我覺出不對頭,這回輪到我的臉縮水了。他的糊塗的樣子不像裝的。
“冤有根,債有主。你要幹什麼。”
“再說一遍。”我亂了分寸。他看著我不再開口。“你家鄉的人都這麼說嗎?”
“全中國的人都這麼說。”
我默然低下頭,這種時候還是陷人沉思的好。
可是他不想沉思,“你怎麼說?”
我一字一頓,“冤有頭,債有主。”
“是嗎”,我抬頭掃了一眼,他正使勁眯起眼睛,要把什麼東西從瞳孔曝進腦子裏。
烏蒙蒙的黑夜中,閃動著一粒粒火星,我隱約聽見炮竹聲傳來,不可能的,但我聽見了。
“這不是證據,我相信還有不少人說‘根’。”他想起正確的說法了。
我為他添上水,“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說‘根’的,記得嗎?”
他把壺塞幫我蓋上,沒理我的問話,看上去他很平靜,“沒人承認你這一個字是證據。”
“我的一個朋友有小兒麻痹,他從不說‘腿”字,你很擔心你的頭是嗎,你的腦血管也有毛病,像你父親?”
他低下頭,沒出聲。看見這條漢子在我麵前低頭,我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可又有一絲滋味,我還沒嚐出是酸是辣。
“接著來吧,你說的對,一個‘根’字算不上證據,咱們接著來吧。婚姻:”
“你快把我看透了。”他抬頭,躺下,雙手托在腦後。
我抿抿嘴唇,品出了那一絲他低頭認可的滋味,上當的滋味。他要我上什麼當,相信他腦子有病?“婚姻:”
“離婚。”他歎著氣把兩個字呼出來。 “母獅:”
“奇特。”
“藏刀?”
“說過了,哦,藝術品。”
雄獅:“健美。”;詐騙:“自責。”
“失蹤:”一個過渡詞,我甚至沒數脈跳,我著急的是要知道他詐騙過誰。
“飄逸。”奇怪的回答,更怪的是居然用了兩三倍的時間,臉上還泛冒起點點紅色。
我的臉也快漲出點顏色了,我用指尖摩蹭幾下額頭,隨便撿了幾個詞問問,等他臉上的胭脂掉了。
“在北京有親戚嗎?”我問。
搖頭。
“親戚都在老家?”
點頭。
“你的―前妻或者她家裏人出過什麼意外嗎?”
“什麼意外?”
“你有幾個親密的朋友?”
“我專心工作,很少搞私人交往。”
“沒有朋友?”
“目前還沒有知心的,我獨來獨往。”
“噢”,我應了一聲。誰失蹤了,“冤有根,債有主”,難道是真的?不,我該自信點,不是仇殺案,何況也沒有什麼人失蹤能使他瘋狂得殺人,他沒有親密的人,也許是他讓別人失蹤了,有這種可能嗎?這個孤癖的人的確有點變態的跡象。那麼王利強充任了什麼角色,合夥人?不可能,我麵前的這個人可以單獨下手.沒什麼不可以幹的,隻要背著人不留把柄,他誰也不信任。我接著想下去,也許正因為不信任,他才殺了王利強,在利用完之後,問題是他要利用那個無賴什麼,他們又是怎麼走到一起的呢?我又犯開了胡思亂想的毛病。
“你的思路很奇怪,顛三倒四,不著邊際。”他說。
“一個人沒有朋友是不可能的,總有自己辦不了的事。”他到底和王利強什麼關係?
“你這是幹嗎?隔一會冒出一句,煞有介事的。”
“除了辦公事,你和別人吃過飯嗎?”
“你這一套不好學呀。”
他的話裏藏著企圖,我打住我的話頭,“你想學嗎?”
“講講吧,我想聽聽。”
“講什麼呢?”
“你繼繼續續的判斷,其中好像有內在的依據,你知道我下海了,對認識人的學問很感興趣,你的判斷雖有失誤,可很有新意……”
他鄭重其事得過分了,我在他眼裏還是個毛毛蟲,不然他應該用更高明的法子掩蓋探聽的企圖。“我哪兒失誤了?”我打斷他。
“這個咱們先不討論,你先說你的原理。我索性不回去了,請你開課吧,講的越全麵越好。”
隱木於林,我吹吹杯裏的水。“時間有限,以後再說吧,我還得調查你的人際關係,比如你和同事之間互相走動嗎?”
“不多。”他的笑意沒了,我掃了他的興。
“在一起談什麼?”
“工作吧。”他眉頭開始皺了。
“單位裏的事,我想也是”,我想象著他獨自在家的孤獨情景,他不覺得孤獨。“好吧,你既然想聽:你有交際困難,每個人都是你的敵人,你活得夠累的,你得扛住50億人口,‘人生緊迫感’,每個人,包括我,都壓在你身上,你當然就得整天喘粗氣。為什麼我們全人類都拋家別舍跑到你身上定居呢,因為你一生下來就開始了統治世界的生涯,你弟弟的出生逼得你卸任,可為期兩年的獨生子生活讓你習慣了世界圍著你打轉轉。你可以用後來的經曆一把一把地塗上新顏色,可你一生也別想把那時的心理用什麼東西鏟去,沒辦法,你是世界的中心,你太重要了,連月亮上的兔子也想跑下來分走你點什麼,隻有你至高無上,別人微不足道,所以你有責任自衛,有責任恨。”
“人人都如此。”他獺徽地說。
“什麼?”
“唯我獨尊。”
“你不一樣,全世界都是你的對頭,你看誰都像你弟弟,搶走你獨享的母奶的弟弟。”
“我弟弟?明白了,這就是你從我的記憶裏揣摸出來的,還有嗎?”
“這是出發點,其他的都來自這兒,你的膽大妄為,你的心細如發,你的眼界狹窄……”
“等一下,我聽出毛病了,膽大妄為又心細如發,矛盾了。”他還是徽洋洋的。
“你要對付全世界,力不從心,你恐懼,為了使世界易於應付點,唯一的辦法就是不信,把不可戰勝的擋在視線之外,你沒有見過,也就沒有存在過。你得是勝利者,你必須確保這一點,不然就垮了,所以別人要變得渺小無力,‘靈魂’、‘氣功’都在你的控製範圍之外,怎麼辦,把眼眯起來,用眼皮把這些撥拉到一邊。於是你看到的東西就有限了,亮堂的世界就剩下一道縫,一條窄道,你隻有這一條窄路可走,不管這條路多麼凶險,你把自己逼上梁山。”
“好,精彩。”他拍了兩下巴掌,震得我又沒把握了。“那我怎麼心細的呢?”
“你眼裏沒有偉大,隻有渺小,比較起來自然茶葉的香味都變得至關重要。”
“還有,我既然這麼,呢,狹隘,一條道走到黑,幹嗎你還說我後悔我的人生?”
我被他問愣了。
“除了心理的毛病,我還有病,身體上的,你說我有,嗯,缺陷?”
我頓時明白他為什麼拍巴掌了,往常我趴窗戶往誰心裏看的時候,總招人家煩,他沒煩,不是因為我沒說中,他一直留著那個心眼,一步一步逗引我回到他的問題上。我手蹭蹭下巴,“鬧了半天,是我在鍋子裏。你早就想打聽這個,對吧。”他有缺陷,肯定,可他幹嗎這麼在乎,兜個圈子也要問明白,還遮遮掩掩的,關係命運的時候他還顧得上這個,太羞答答了。完事以後我才知道,他一點不羞答,他是得惦記著,摸清我的想法,好掐斷我的思路,別走到他的缺陷那兒,因為那個缺陷裏邊藏著這個案子唯一的證據。“強烈的進取心,偏執的心態總寓示著心理創傷或身體缺陷。”
“我不懂。”
“不懂什麼,你從不照鏡子嗎?”
他眨眼旁顧。
“鏡子裏的那個人是不是牙關緊閉。”
“我在兵團那幾年算不算心理創傷?”
“算吧。”
他頓了頓,給我留下空當,我要是鑽進去就再也不記著他的缺陷了。
我沒鑽。“可是比較起來,你還是幸運的”,這就是談話的好處,很明顯的事實被發現了,他是幸運的,我剛發現。“步步高升,老是高過周圍人一頭。不是人人都能從農村考進城市,不是人人都能當造反派領袖,上工農兵大學的也很少,現在還有人留在北大荒,研究生的文憑他們想都不敢想。”我說著的時候一層簾子在腦門裏邊慢慢抽開了:那個吃不著奶的孩子,在他的記憶裏一直敲打著他,催他奮勇向前,他總能踩在浪尖上,風向變了,他就跳上另一個浪頭,他一直在別人前頭,因為他的弟弟在吃奶,他吃不著。
“也不是人人都被打成反革命。”他說。
我點頭,“有這種經曆的大概有十萬人吧,可我沒聽說後來出了十萬件凶殺案。”
“我沒殺人。”他打斷我,插道。
“‘可憐之人必有可氣之處’,我聽人這樣說過他的啞巴鄰居。可我見到的聾啞人既不可憐,也不可氣。同樣的缺陷和創傷。”
他支在桌上,手撫住眼睛,“那幾年的事總在我眼前,我常一哆嗦,好像大腿上又挨了那一下。批鬥台上我作噴氣式受不了了,往起直直腰,一條桌子腿橫著把我打倒了。”
他痛楚的姿態滑稽得一點不好笑,我有一絲憐憫,一條漢子在我麵前裝模作樣,我心裏不踏實。他在拚命按著我的腦袋叫我看他心裏的創傷,好讓我忘了他有缺陷這回事。他的話比他的手更有力,我體會著屈辱和腿土的劇痛,不由得在大腿外側撓了一把,生怕那疼勁留在那兒。
“還記得打你的那個人嗎?”
“早回上海了吧,我想。”
“恨他嗎?”
“恨,為什麼?人人都這樣,我恨得過來嗎。不過我倒是沒忘了他。”
“說句笑話,要是複辟帝製,你成了皇上,一道聖旨無人敢不聽,你會抓他來殺了嗎?”
“確實是笑話,你太幼稚了。我想我不會吧。”他不屑於回答又無可奈何,而且他屈尊勉強的下麵藏著警惕。
“你太自私了,連恨都吝音給人。”
“自私?這是曆史潮流。”他刹住話頭,等我追問。
我對這種濫調不感興趣已經有幾年工夫了。他見我不搭碴,顧自說下去。“大禹治水為了什麼?人們能生存下去,為了人類;二千年曆史中的大仗小仗為了什麼?國家民族,帝王將相可能為自己的利益,但成萬上億的戰士可是把皇帝就當做國家;現代史上的戰爭呢,為了什麼?階級利益,集團利益,左派右派;當代呢,人們拚命工作好讓生活更舒適,為誰呢?為自己。人類、民族、階級、集團、 自己。所謂人類曆史就是一部從外界走回自我的曆史。”
一個人大講理論的時候,透露出的個性比點火抽煙透露的多不了多少,他這道從耗子窩裏射向古今的目光,隻提供了一點新東西。“明白了,你們是利用關係,你和王利強。”
“好,接著幹活吧”,我不聽他的搶白,大聲說,“我有個感覺,活兒快幹完了。”我的心思老是一起一伏的,一會兒憐惜他,一會兒討厭他。
他開口之前臉上的尷尬正在化掉,這尷尬可能是因為我打掉他雙手奉上的蛋糕,他一定以為他的理論再好吃不過了。也可能因為他要完了的預言。“好吧,那我祝你成功。”他躺下,麵朝裏,手托著頭。
“夢幻。”
他應了一聲,我聽不清,“什麼?”我坐到他腿邊,他的腿結實有力,往裏讓了讓。
“睡覺。”
“綁架:”
“匪徒。”時間正常。
我迷糊了,“‘飄逸’是什麼?”我這次非得搞清他的那次“失蹤”事件。
“什麼?”
“‘飄逸’,你剛才說過這個詞,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他沉了沉,“我想是男性的風采吧。”他的臉朝著牆板,聲音發悶。
“你出走過?”
“嗯?”
“或者逃跑,比如在你被看管的時候?”
“否。看你又走進死胡同了。”
“那什麼人失蹤了?”
又一聲“嗯”。我看見他的臉僵了僵,側過身看著我,笑了,“這又是怎麼琢磨出的事呀”,他態度自然,我寧願相信他真是輕鬆,可是“失蹤”,十分鍾之前這個詞讓我和他都嚇了一跳。
樂園:雄獅;腦子:思考。
我本上留著幾個疑問,“冤有根”是其中之一,這個人忌諱“頭”字,可“腦子”又正常,我一陣焦躁,找不著轍的時候我就想找人給我一拳。沒人打我,我隻好轉向下一個問題母獅“怪”在什麼地方?
“雄獅:”
“飄……逸。”他犯了下猶豫。
我得自己給自己開開竅了:飄……逸的雄獅?我一拍腦門,跟著捂住臉,多明顯的事,在“雄獅”之後他確實應該不由自主地讓“飄逸”哆嗦一下,他不懂這種測驗原理,但是在“失蹤”的問題猶在耳際的時候,他不想通過“飄逸”把它和“雄獅”聯結起來,因為那樣就太顯眼了,可是脫口而出的“飄”字暴露了一切:的確太顯眼了,我真蠢,以前常遇到同音字的問題,這次卻忘了捅一下後腰提醒自己―他把“失蹤”聽成了“獅鬃”。
我並沒興高采烈,冤有根、怪母獅的問題解開的意義後來才顯露出來,現在我隻覺得生理缺陷是他個人的問題,與案件無關。
他可沒不當一回事,肯定從我拍腦門起,他就發慌,現在惶恐的眼光跟著我在屋裏來回轉圈。我沒在意,也不想點出他掩蓋的東西讓他不好意思,這是禿頭上的蒼蠅,明擺著的事。我需要他快點平穩下來,早該辦的事拖到了現在。
我按了下鈴,然後接著轉圈,地方太小,所謂轉圈隻是一籌莫展地來回扭身子,我正想一籌莫展,好讓他恢複自信,不再防東防西。
“請拿盒煙來。”來的又不是小於。
煙送來了。撕開煙盒,我敲了半天,冒出兩根,煙盒伸到他臉前,他沒接煙,光看著,連“不抽”都忘了說,煙盒扔在桌上他才反應過來。
他把根煙捏在手裏擺弄。“我今晚睡這兒?”
我點頭。“你想跳車?”
他沒理我,他不想跳車,他打的是銷毀證據的主意,我事後這樣猜測。
北大荒:淒涼;動機:(五下)事件;女人:家庭;金錢:(七下)交流;複仇:仇恨!他回答得很重,非要把我腳下的地板砸塌了。
我沒理他的碴。他被“動機”刺得炸了炸毛,跟著這隻大貓又對後邊三個詞中的“金錢”顫了顫。我看看表,快十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