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個婚姻問題專家,怎麼老圍著我的家庭轉?該我問問你了,否則我不回答。”
我歎口氣:“遺忘是有動機的,記憶也是。你記著一件事,這事對你必定有意義。初次記憶的意義籠罩著你的一生,影響你的人生選擇。”我把話說得空洞幹巴,他還是別感興趣的好。
“那,我的記憶,根據它你想起什麼了?”
“你母親喂養你的弟弟,你最親近的女人在給予別人,最親近的女人先是母親,後是妻子。”
像吃了什麼酸東西,他左眉低壓在眼皮上,嘲弄地用鼻子一下下出氣,算作笑聲。
“你真可憐,這可是件凶殺案哪,我的兄弟,這類雕蟲小技和這案不配套啊。”他停住笑,“對不起”。
“你頭一次對獅子發生興趣時都想些什麼?”
“我記不清了。勞駕,請服務員給送點水來,白開水,我吃的太少,不想喝茶了。”他臉上輕快極了,舒服地躺下,沒話找話。“―離婚是因為我記得我母親,那你以為我不想要孩子,是因為我記得我弟弟了?”
他又自言自語說了什麼,我沒在意,閉上眼睛,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兩歲的男孩,讓眼前出現一位母親,還有個弟弟,拚命含著母親的奶頭。我體會到了什麼?什麼也沒有,一幅畫,如此而已,這說明我做的還不夠,我得蹬掉皮鞋,脫去西裝,換上開檔褲,從三十年經曆的糾纏中退出來,我什麼也不懂,隻見過大山、田野和土屋,剛會走路,老覺得世界在腳下晃來晃去,隨時可能折到我身上,砸得我屁股疼。還有一些大個影子在我眼前飄來蕩去的,有兩個常見的,對我也好,我老能用哭聲把他們招呼過來……差不多了再看看那幅畫,心慌,無助,都怪那小東西,也不知從哪兒來的,那麼會哭……
嫉妒,人類原罪之後犯的第一樁大罪。
我坐起來,把暖壺拎到門外,敲了下小於的門。
“結婚前交過別的女朋友嗎?”我還得弄清獅子的問題,回來坐下就問。
“又來了,又來了”,他懶洋洋一臉睡意,“沒正式談過,隻算關係近一點,一個班的,工廠裏上來的,嗯!我心思在學業上,對,現在沒來往,早不知去向了。”
我正要再開口,忽然想起一點,他說過他羨慕公平而喜歡獅子,我覺出不對頭,可當時沒細想,隻知道他喜歡獅子一定另有原因,他想要孩子,這是真的,我相信,所以他不是為孩子問題喜歡上獅子的,我原來一直想公獅有咬殺小獅子的現象,這在動物中不多見。
“我上了個小當,你迷戀獅子不是為公平,弱肉強食,獅子公平嗎?”
他仍躺著沒睜眼,平靜地說:“當然公平,弱肉強食,這就是公平。”
“嗯?”
“在人類思想裏最有害的毒素是什麼?兄弟,我問你。”
“自棄。”
“嗯,差不多。”他的聲音低沉,我湊過去,站在桌前,叼上煙,望著雨夜。“但差一點,沒到根源。 自棄就是拋棄了自我,而拋棄自我,無我的原因是什麼?同情,這才是根源,最為害人的。弱者是什麼?被自然的漏鬥淘汰的東西,他們吸幹了強者身上的血,使世界充滿苦難。”
“你說的‘自我’是什麼?你的衣服,領帶?你名片上的頭銜,還是你的錢包?”
他睜眼向上瞥我。他是個不合群的人,從他拒人千裏的一瞥中,我時刻感覺到他是出於無奈才和我一問一答,我和那個癡呆兒一樣,是他的一個步驟。
我盯著玻璃,看見我自己懸掛在車外,很陌生,我拿不準自己的願望是伸手拽這個陌生人進來,還是跟他出去,消失在雨夜裏。
他張著眼,想他自己的心思,見我不再說話,才醒過來,“嗯”了一聲,眨眨眼,目光沉穩之後,他說:“你往外邊看,看到了什麼,說。”
我當真往窗外眯眼細看了看,“一片片黑沉沉的,是田野吧。”
“有燈光嗎?”
“有幾點。”
“是個小村子吧。你知道村裏人在幹嘛?我知道,他們中有的正在把柴禾挪進灶間,免得雨淋濕了;有的坐在髒硬的被子裏叭叭嗒嗒抽煙袋;還有半個村的人擠在一間屋裏看電視,末流演員的笑話也能逗他們把房梁上的蛛網震得發抖。曾幾何時,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個,是什麼使我成為現在的我?是獅子一樣的心。”
“那你肯定吃小羊了?”
“你不吃嗎?”
”吃,可我不殺。”
幾秒鍾的對視,我倆都轉頭想自己的,有好一陣的冷場。
我拉道門縫,見暖壺還在門口,敲了下牆。
“你有什麼缺陷嗎?”
可惜我問的時候還沒轉身,看不著他的反應,等我轉回去,我麵對的是一張什麼東西正在退去的臉,我鬧不清是什麼,像有個“羞”字的東西,“惱羞”還是“害羞”,我猜不出。“沒有,我身體健康。你看不出來?”他恢複很快。
我咧咧一邊的嘴角,使我的話裏混進不正經的成分,“真的,你身體的各部分真的沒有不正常?”
“沒有,我每年體檢一次。”他不僅沒明白我的意思,而且說得很誠懇,也許他顧不上想我的意思。
我有心對自己點點頭,可又想,我真猜中了?他談到婚姻時沒有一點不自在。也許是我職業病犯了,開業以後接的最多的話兒就是“婚姻與家庭”。
於子怎麼還沒動靜,我過去拉門一看,他睡著了,還蓋得挺嚴實。
我回來在鈴上按一下。
“好吧”,我掏出本坐到桌前,“咱們該回到遊戲上了―勞駕,打壺水來。”列車員拎壺走了,我敲敲桌子,“現在開始。書:”
“怎麼又……”他在枕頭上側臉看我沉著一張疲累的公事公辦的臉,歎口氣,“知識。”
“鉗子:”五下心跳後,“尖銳”。
他開始認真了。我也認真了:我說鉗子,他卻想起了尖嘴鉗子,作案用的那把。
……靈魂:“唯物”……敲詐:“綁架”。
他答綁架的速度很正常,王利強沒有敲詐他?
“毛澤東:”
“權威。”
“不出所料。”我自語道。
“你所料什麼?”
“你把一切都物質化。”我老是多嘴‘,“成功―謝謝你,不用,我們自己來吧。”列車員退出去。“成功,成功:”
他起來往自己杯裏倒水,“自豪。”
凶手:“懲辦。”朋友:“友誼”;母獅:四下,“怪。”
我拿起壺,發現他已經給我倒上了.我不渴,隻為有幾秒鍾時間想想,他喜歡獅子,怎麼覺得母獅“怪”呢?
“有收效嗎?”他喝完水,問,嘴角帶著譏諷。
“傅群‘”
“什麼?”
我等了一下,“下一個,利強:”
“——誰?”
“這就是收效,兩個人名,對前一個你的反應是‘什麼’,顯然你不認識我的朋友,對後者,”我放慢調子,“你卻明白無誤地當做人名反問:‘誰?’死者,你熟悉他。”
又是那張把緊張壓進皮下半寸的臉。“雕蟲小技,不足為據。”
“當然,夠不上證據,你像你母親嗎?相貌。”我吹著燙水,擦過杯子邊看他。
“你到底是哪來的怪物,這又是什麼把戲呀”,他嗓子低沉,“別介意,我不是惡意,你也該理解,我被憑白無故纏上件凶殺案,總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好吧,我反正見怪不怪了。我大部分像吧,尤其是臉型、眼睛。”
“她過世了?對不起。嗯,我還得多問幾句,令堂大人是賢惠、慈祥的母親嗎?”
“非常賢惠,操勞了一生。”他充滿懷念。“聽說我被打成反革命,嚇死的。”
我想給自己一巴掌,他當然不是嫌母醜的兒子。那麼,“怪”母獅是誰,妻子?我可不想再碰他的婚姻了。
……鬆緊:“皮筋。”……盲人:“啊,瞎子。”……
他坐起來喝水,“夠了吧,該完事了吧。你是不是怕難堪,放我回去讓人笑話你?你太年輕了,人該為自己活著,聽別人……”
他做事很周到,把王利強周圍的環境摸透了,連邊上有個盲人也看在眼裏了,我把反應時間長的幾個詞理了理,沒什麼新東西,隻驗證了他“塞堵”廁所排汙口和那把藏刀。我剛才窮追飛舞的“紙片”時,被他在“鬆緊”之間來回顛騰了幾下,這次他好像忘了這手,從上次止步的地方邁了一步。可惜,我還是不懂,紙片與皮筋之間的聯係有什麼意義。還有那頭怪異的母獅子。
……詐騙:10下,“本性。”
我有些忙亂,怕放過機會,“失戀:”
“走開。”
“財產損失:”
“自責。”
“你被騙過?”我問,“怎麼回事?”
“一個同事,出去了,回來過一趟,說幫我辦出去,拿走錢就沒音信了,我到他家才知道,他事先把婚都離了。”
“你覺得上這次當怪你自己?”
他瞧著我呆了一會兒,要摸清我的思路。“當然了,每個人都得對自己負責,你不可能也不應該讓別人負責。你被騙了,隻能說明你對自己失職,別人騙你也是他對他本人負責的一種表現。”他振振有詞的勁頭讓我心煩。
“這是你給自己的寬心丸,還是你也騙過人?”
他正要撐著門框做俯臥撐,停了一下,開始做,“都不是,這是我的處世觀,你忘了嗎,在毒氣室裏隻有力量大小之分,沒有誰是誰非的問題。”
“這麼說,欺騙是人的本性了?”
“可以這樣說。”
“也是你的本性了?”
他推牆,站穩,轉回身盯著我:“也是你的本性。”
他騙過,肯定騙過。他對“失戀”的反應正常,看來不是感情問題。肯定涉及到金錢,雖然他對“財產損失”的反應正常,但是“自責”,顯然他在這裏想到的是自己的損失,對這他問心無愧,不用反應遲鈍。
“夜色多美。”他說。
我看看他,看看窗外。天光微弱,我背朝燈光,靠近車窗,看見的隻是朦朧中的雨絲。我衝著玻璃上他的影子說:“你不該責怪我,就算現在月光皎潔,與你我同乘一車的某個人也看不見了,盡管有可能他活著時也從沒看過―現在,他差不多冰冷了。”
“我沒責怪你的意思,這是你的工作,而且你也傷害不了我什麼,我問心無愧。”
“你是說你不記恨我?我真想相信這是真的。”我心裏的優愁真的又重了一層,他會怎樣我很清楚,怒罵,搏鬥?這場麵遲早要臨到麵前,也許幾個鍾頭以後,也許下一分鍾。,
“你幹嘛這麼在乎?”玻璃裏的他問。
從玻璃上我看不清他的眼珠是不是轉了一氣,“你說死者是無賴,有根據嗎?”他話音緩慢,發人深省。
我十指叉進頭發,手托頭頂,記錄本擺在兩肘間,那麼顯眼實在。“人在什麼情況下可以殺人,我不知道。要是你做的隱蔽就好了,沒有破綻,沒有燙傷。要是你沒有殺人就好了。無賴也不該殺,沒有殺人的理由。”我本想聽他多說幾句,也許能露出動機來,可是他的機警讓人不能小看他,他想到的隻是不值得為一個無賴伸冤。
“我是沒殺人,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你對他說了那搞翻譯的些什麼?你下鋪的那個胖子。”
他把眼睛開關了幾下,“笑話,你胡說什麼。”
“你覺得他這人怎麼樣?”
“我不熟悉”,他應付道,“很普通吧。”
我不想等他把事情琢磨透,他得費不少心思才明白。“別亂猜了,王利強昨天偷著瞧過翻譯,我想不出他倆之間有什麼瓜葛,除非你從中說了什麼,這車上你是唯一同他倆都交往過的。”
他大著眼睛,呆了呆,“你錯了,我沒和死的那人交往過。”
“好吧,我認錯,咱們幹正經的吧。紅色:”
“這個幹完了,我就回去?”
“不行。”我輕輕說。
“我是說,你測謊試驗證明我無辜的話,我能不能回去,該睡覺了。”
“不行,你是凶手。”
他過來敲敲我的本子,“我看你對這個測謊器很有信心,難道連它證明我無罪也不算數嗎,那你要怎樣才放開我?”他語重心長,把手搭在我肩上,他的手很寬大,動作輕柔。我對這種友情的表示有點失措,低下頭。
“除非你把他救活,然後你們握手互相原諒。”
他的手在我肩上拍了拍,“你要惹麻煩了,兄弟,我要告你,這事我一回北京就著手辦。”
我沒品嚐他的威脅意味,憧憬開了:“我太高興了,要是那樣,我太高興了,看見你能站在燦爛的陽光下,活生生的。”我趕緊低下頭,不願他以為我的話是恐嚇。“我寧願我錯了。”
“那我們就等著瞧吧。”他的目光把我的後腦勺燙了一下。
“坐吧。紅色:”
“憤怒。”他平靜的像手裏杯子上的古裝小人兒。
我得留神,他有點氣急敗壞了。
戒指:“金黃。”四個戒指:四下“金黃。”敲詐:“綁架。”冤仇:“抗爭。“
“死者牙縫裏夾著張紙條,用書上鉸下來的字拚成的,裁得很整齊。你有過仇人嗎?”
他低頭側臉看著門檻:“這你不必問了。”
“仇恨了結了?”
“與你無關。”
“你肯定會了結的,你從不善罷甘休吧。”
“我愛憎分明。這跟你說的字條有什麼關係?”
我耳朵被揪住了,被他往死胡同裏牽,他一句一句地逗引我順著仇殺的路滑下去。不會錯了,那紙條確實是個小圈套,不是仇殺。我說話之前拿起杯子,先吐出幾個字,喝水,再讓水嗆得咳嗽:“字條上隻有一句話,‘冤有……咳咳,債有主”,,我對他笑笑,“怎麼樣,有何感想。”
“一個複仇者幹的?”
“錯了,你沒懂字條上寫的什麼,你重複一遍,寫的什麼?”
他稱了稱我的話,沒稱出分量,說,“冤有根,債有主,啊。你剛說的……”
我的臉發僵,“我沒說。這張字條很特殊,除了少數幾個人,這列車上隻有凶手清楚字條的內容,你就很清楚,一個字也沒錯。”
他笑了,“怎麼,你要學小孩,自己打破了鼻子去告狀。你說……”
“我沒說。”
他的笑容慢慢皺縮。
“我沒說,至少沒像你說的那麼清楚。剪字的人顯然沒在書上找到‘頭’字,用了‘根’代替,我沒說,可你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