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立停內戰,中央軍全部開出潼關。
二、下令全國援綏抗戰。
三、宋子文負責成立南京過渡政府,肅清一切親日派。
四、成立抗日聯軍。
五、釋放政治犯,實現民主,武裝群眾,開救國會議,先在西安開籌備會。
從此一協議可知,中共立場已漸由“討蔣抗日”,傾向張學良“擁蔣抗日”的主張。中共在19日又召開擴大會議,接受了“保蔣安全,消弭內戰”的意見。盛傳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是共產國際來電施壓所致,是不確實的。共產國際確有“指示”,但至12月20日才到達保安(見毛澤東1936年12月20日20時致周恩來電),有關和平解決的方針早已定下來了。張學良兵諫之目的始終是“擁蔣抗日”,一旦蔣答應抗日,哪有不和平解決之理?說共產國際“指示”中共,中共影響張學良,未免小看少帥的決心與獨斷。其實,張學良甚有主意。當西安事變順利解決後,張學良親自送蔣介石回南京,就因為張學良的兵諫目的已達,蔣介石答應停止內戰。但蔣氏回到南京後,口口聲聲說沒有答應任何事,如他在1937年2月18日五屆三中全會時,報告西安事變經過有雲:“中正始終命其立即悔罪,送中正回京,此外不欲聽其有何陳說。”他以領袖人格保證的諾言,雖口說無憑,然而西安事變之後,蔣介石放棄先“安內”的政策是最好的證明。證明張、楊的兵諫的確促使他把對內的槍杆子對外,也就是說不再打內戰而一致對外,也就是說對日本的侵略,不再“忍辱負重”、不再退讓。此一“不再”之後,除非日本軍閥停止侵略,抗戰的爆發乃是時間的問題。果然,盧溝橋事件一發生,中國一抵抗,全麵戰爭就不可避免了。所以,西安事變與抗戰爆發的因果關係,十分明顯。若問抗戰是怎樣抗起來的,一個最簡單的答複就是西安事變,因為此事徹底改變了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
西安事變達成停止內戰、全國一致抗日的目的,也即是此一事變的曆史意義。目的達到,當然是一種成功。對蔣介石及國民黨而言,也是成功的,因事變之後,蔣介石個人的聲望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也是後所未有)。他的聲望大增,當然是由於全國人民相信他將領導抗戰。對共產黨而言,也是成功的,由於停止內戰使紅軍獲致喘息、重整以及發展的機會。唯一失敗的是事變兩主角。張學良被軟禁,楊虎城全家被謀害。而且,最想抗日的東北軍,不準抗日,慘遭解散!張、楊因促成抗戰而遭大殃,確是一個曆史性的大諷刺。
但是此一大諷刺並不是偶然發生的,而是蔣介石處心積慮造成的。西安事變之後,蔣委員長決心領導全國抗日,聲望如日中天,他豈能予人一種被迫抗日的印象?所以,他一再否認西安事變有任何積極的作用與意義,一口咬定是一犯上作亂的叛逆事件。他之所以安全脫險,是由於他自己的精神感召,因而不惜偽造所謂《蔣委員長對張楊訓詞》、不惜軍事審判張學良、不惜囚張殺楊、不惜宣揚張楊乃是目無法紀的軍閥餘孽。這一切都在製造懲罰叛逆的印象,而極力“淡化”其對抗日所起的積極作用。
蔣介石掩遮西安事變真相的主要工程是《西安半月記》。他說是當時的日記,因此不少曆史學者就把它當實錄來引證。吳天威的英文專著《西安事變: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個樞紐點》(TheSianIncident:APivotalPointinModernChineseHistory),雖知《西安半月記》實出陳布雷之手(見第228頁),仍然據為“有名的日記”來引用,甚至據之證明張閱蔣之日記與文件後,態度改變,流淚後悔。(第86—87頁)李雲漢撰寫的《西安事變始末之研究》,引用不少檔案資料,於“事變經過”一章中,一再長篇征引《西安半月記》所述,視為最信實的史料,並據之以重建西安事變半個月的史實。(參閱第49—75頁)
然而《西安半月記》全文起承轉合,一氣嗬成,井然有序,不像是原始的日記。其淺近文言,更神似陳布雷的手筆。果然,陳布雷於1948年歲暮自殺後,上海二十世紀出版社影印其手寫稿出版(其夫人王允默女士提供,書前並有王女士序文)。此影印手稿又於1967年,由台北傳記文學社,以鉛字排印出版,書名《陳布雷回憶錄》。觀其內容,稱之為《陳布雷自編年譜》似較恰當。譜中民國二十五年,丙子(1936)年12月26日有這樣一段記載:
中午往機場迎迓蔣公,隨至官邸,蔣公授餘草稿一紙命與夫人詳談,即為整理記錄,於五時前趕成之,即對張、楊之訓詞也。(傳記文學版,第118頁)
是知所謂在西安的對張、楊訓詞,乃是返抵南京後,陳布雷根據蔣氏夫婦授意而編寫成“詞”的,其目的欲告世人事變之結束,由於張、楊勇於悔過。
不僅此也,又於民國二十六年丁醜(1937)2月2日條記道:
蔣公赴杭州,餘(陳布雷)與鄭醫師等同行,在杭州度陰曆年,辟室新新旅館,撰《西安半月記》,時適陰曆元旦,寓中寂無他人,望弟來助餘繕寫,既成乃赴滬,蓋蔣公歸西愛鹹斯路之滬寓請醫檢視身體也。(第120頁)
是知《西安半月記》也並非蔣氏12月11日到12月25日的日記,而是陳布雷遵照蔣氏的意思,在旅館中“閉門造車”的產品,而且“工程”不小,還需“望弟來助餘繕寫”(“望弟”係陳布雷妹夫翁祖望,為陳之機要秘書,女兒為中共地下黨員,後嫁蔣姓,即現任中共人大委員長之喬石,喬石本姓蔣)。陳氏生前沒想到要發表的手稿,居然無意間透露了真相。奇怪的是,此段寶貴的史料,雖早於1948年問世,卻不被許多研究西安事變的專家所注意與引用。
《西安半月記》既由陳氏事後編造,嚴謹的史家自然不能再視為蔣氏日記來引用。不過,陳氏既秉蔣氏意誌而編造,仍然具有史料價值,其價值在於足可反映蔣氏的“後知之明”(anachronism),乃是蔣氏事後對西安事變的主觀論斷與定位。
陳布雷編寫的蔣氏日記從12月11日起,正好是事變的前夕,所記種種疑點,諸如:“早起在院中散步,見驪山有二人,向餘對立者約十分鍾,心頗異之。”“漢卿今日形色匆遽,精神恍惚,餘甚以為異。”此乃寫文章的伏筆,以及“後見之明”!通篇用意,無處不在維護以及裝飾領袖的尊嚴。其實,西安事變之後,“擁蔣抗日”的趨勢已不可逆轉,為了舉國一致對外,維護領袖的尊嚴自有必要,張學良不計後果,堅持陪蔣返京,有若負荊請罪,亦就是要給足蔣氏麵子。然而《西安半月記》更有進一步的發揮,盡量凸顯委員長正氣凜然的形象,若謂:“餘身可死、頭可斷、肢體可殘戮,而中華民族之人格與正氣不能不保持。”“爾有武器,我有正氣;我雖然無武器,須知正氣與喉舌即為餘之武器,餘必捍衛民族之人格,而求無愧為總理之信徒,無負於革命之先烈。”以及直言張學良等因讀其文件日記,受其偉大人格感召而釋放他,甚至借宋美齡之口,將其西安蒙難,與孫中山廣州蒙難相比擬。類此顯然不僅僅要維護一時之顏麵,直欲借此“日記”,以塑造千秋的曆史美名。
但是,如果要追求曆史真相,則必須揭除神聖的麵紗,以見真麵目。我們不妨以《西安半月記》所記,與其他當時人的記錄對質一下,比而觀之。《西安半月記》對被捕時一刻的描述是:
時叛部搜索益急,聞岩穴上叛兵相語曰:“此間有一服便衣者,或即為委員長也。”另一叛兵曰:“姑先擊以一槍再說。”又一叛兵喝止之曰:“不要胡鬧!”餘乃抗聲答曰:“餘即蔣委員長,爾等不得無禮!如爾等以餘為俘虜,則可將餘立即槍殺,但不得稍加侮辱。”叛兵稱不敢,向天空發槍者三,高呼:“蔣委員長在此矣!”旋孫銘九營長前來,向餘長跪而泣,連言:“請委員長下山。”餘乃知圍攻行轅者,為張之衛隊第二營也。孫隨護下山,至華清池行轅前,餘欲入內稍憩,見門內物件紛亂,屍體枕藉。孫堅請餘登車入西安,謂:“委員長所居之室,已淩雜不可居,營長奉上官命,請委員長入城。”餘命孫:“找爾之副司令來!”孫曰:“副司令在西安相候。吾人非敢對上官叛變,實對國事有所請求,將麵陳於委員長,望委員長接納吾人之所請。”餘怒斥曰:“叛逆狂謬至此,無多言,欲斃餘,則速斃餘可也!”孫與第一○五師第二旅旅長唐君堯又向餘敬禮,請登車入城。餘欲見漢卿詢其究竟,遂登車行。(《西安事變史料》,1983年出版,上冊,第4頁)
文中的孫銘九營長亦有回憶,臨潼扣蔣應是他一生最難忘的一刻,同樣一事,請看他是怎樣寫的:
此時天色即將全明,可以看清地形地物了。我同士兵一起急往山上搜索,恨不得將蔣介石一把抓住才好。忽然跑在我前麵的陳思孝(衛隊營一個班長)喊著:“報告營長,委員長在這裏呢!在這裏呢!”我應聲趕緊跑上前去,隻見蔣介石剛從洞裏出來,彎著腰扶著石頭站在洞口邊,衛隊營的衛士們四麵包圍著擁擠在左右。發現蔣的陳思孝和衛士們報告說,我們先看見這塊大石頭旁邊像有人在走動,一會兒又沒有了。我們沿這個方向搜索至大石頭旁,見洞裏蜷伏著一個人,便喊道:“是不是委員長?趕快出來,不出來就開槍了!”裏麵連忙回答:“我是委員長,你們不要開槍,不要開槍!”隨後站了出來。我走到蔣介石的麵前,隻見他全身凍得發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趕緊避開,說:“你打死我吧……”我說:“不打死你,叫你抗日!”此時,蔣的臉色蒼白,赤著雙腳,上穿一件古銅色綢袍,下穿一條白色睡褲,渾身都是塵土。“你們是哪裏來的?”蔣問。“是東北軍!是張副司令命令我們來保護委員長的,請委員長進城,領導我們抗日,打回東北去!”我回答。“啊!你是孫營長,你就是孫銘九?”“是我!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嗯,我知道,有人報告我的。”蔣可能看出我不傷害他,便說:“你是個好青年……你把我打死好了,你打死我吧!”“副司令要委員長領導我們抗日,沒有叫我打死委員長。”我解釋並催促蔣說,“委員長快下山進城吧!副司令在那裏等著你呢!”蔣一歪坐在地上,發怒地說:“叫你們副司令來!我腰痛不能走!”蔣的腰痛是真的,是他從五間廳往外逃跑翻越後牆時摔的。我見蔣不走,便勸他:“此地不安全,請委員長還是趕快下山去吧。你腰痛,我們背你下山。”蔣還是不動,並要馬騎。我示意左右衛士把蔣從地上扶架起來,擁推著下山了。來到華清池,蔣又不願意進西安城。我和幾個衛士便連推帶拉把他弄上了汽車。我也上了車。(《西安事變親曆記》,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86年出版,第221—222頁)
兩文對照,用詞遣句雖異,所述事情實同。孫銘九的回憶樸實無華,口口聲聲委員長,並無故意貶誣之處,讀來生動真實。反觀陳布雷編寫的蔣氏回憶,則刻意修飾,一心想在極為窘困的情況下,描述領袖之臨危不懼與義正詞嚴,以凸顯蔣氏的尊嚴,不免言過其實,過度渲染。如謂孫銘九一見到蔣,“向餘長跪而泣!”蔣、孫初次麵對,孫絕無向蔣“長跪而泣”的感情,今見孫氏回憶所述,蓋知跪泣一景,乃係虛設,而非實有。
我們把蔣介石的說法與孫銘九所記對質,可得八點:
一、蔣介石說聽到他的侄兒蔣孝鎮“與叛軍厲聲爭執”,這是替蔣孝鎮臉上貼金,事實上,孫銘九說蔣孝鎮“這個家夥已經嚇得麵無人色”,講話“半吞半吐”,又何來“厲聲爭執”?在蔣孝鎮表示不知道蔣介石行蹤後,孫銘九即拿槍對著他說:“你不說真話,我馬上斃了你!”於是蔣孝鎮“趕緊回頭向山上看了一眼”。孫銘九就按著“目指的方向,指揮隊伍往上搜查”。
二、蔣介石說他被發現時“抗聲答曰:‘餘即蔣委員長,爾等不得無禮!’”孫銘九回憶卻是:“我們沿這個方向搜索至大石頭旁,見洞裏蜷伏著一個人,便喊道:‘是不是委員長?趕快出來,不出來就開槍了!’裏麵連忙回答:‘我是委員長,你們不要開槍,不要開槍!’隨後鑽了出來。”
三、蔣介石說孫銘九一見他就向他“長跪而泣”;孫銘九回憶卻是:“我走到蔣介石的麵前,隻見他全身凍得發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趕緊避開,說:‘你打死我吧……’我說:‘不打死你,叫你抗日!’此時,蔣的臉色蒼白,赤著雙腳,上穿一件古銅色綢袍,下穿一條白色睡褲,渾身都是塵土。‘你們是哪裏來的?’蔣問。‘是東北軍!是張副司令命令我們來保護委員長的,請委員長進城,領導我們抗日,打回東北去!’我回答。‘啊,你是孫營長,你就是孫銘九?’‘是我!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嗯,我知道,有人報告我的。’蔣可能看出我不傷害他,便說:‘你是個好青年……你把我打死好了,你打死我吧。’‘副司令要委員長領導我們抗日,沒有叫我打死委員長。’我解釋並催促蔣說,‘委員長快下山進城吧!副司令在那裏等著你呢!’”
四、蔣介石說:“找爾之副司令來!”孫銘九回憶:“蔣一歪坐在地上,發怒地說:‘叫你們副司令來!我腰痛不能走!’蔣的腰痛是真的,是他從五間廳往外逃跑翻越後牆時摔的。”
五、蔣介石說“遂登車行”;孫銘九回憶卻是:“我見蔣不走,便勸他:‘此地不安全,請委員長還是趕快下山去吧。你腰痛,我們背你下山。’蔣還是不動,並要馬騎。我示意左右衛士把蔣從地上扶架起來,擁推著下山了。來到華清池,蔣又不願意進西安城。我和幾個衛士便連推帶拉把他弄上了小汽車。我也上了車。”
六、蔣介石說上車後“孫銘九與唐君堯旅長既扶餘登車,夾坐餘之左右;另一副官坐車前,即張漢卿親信之侍從譚海”;孫銘九回憶卻是“在車裏,我坐在蔣的左邊,唐君堯坐在蔣的右邊;前麵是副官長譚海和司機。蔣皺著眉頭剛說出‘太擠了’一句話,隨即又把話咽了回去。車子向西安奔馳著,蔣不斷地用手撫摸胸前,緊閉雙眼,口中噓噓地呼著長氣。我問道:‘今天以前的事過去了,今天以後怎麼辦?’蔣說:‘你們副司令有辦法了。’‘我們副司令擁護委員長抗日。’我說。‘我也沒有不抗日呀。’蔣小聲說,‘打共產黨是國策,沒有錯,是我決定的。’蔣顯然是動氣了。我據理反駁。他說:‘你!……我是國家領袖、我是國家的最高統帥,國策是由我決定的,國策沒有錯!你不懂!’蔣此時神態改變,怒形於色,並說:‘你不要再和我說話,你不要再和我說話了。’遂閉上眼睛。到灞橋附近,路上軍隊甚多(後來知道這是張學良派來協助衛隊營扣蔣的),汽車時停時走,蔣眼睛向外看,不一會兒沉寂打破了,他問我:‘這是哪裏的軍隊?’我簡單地說:‘東北軍。’車到西安城門,門口有崗哨值勤。蔣又問:‘這是哪個軍隊?’我說:‘十七路軍。’進城門後,車子一直開到新城大樓綏靖公署,我和蔣下車進入早已預備好的住室。”
七、蔣介石說抵新城大樓後“孫銘九以護衛之責交付於宋而去”;孫銘九回憶卻是:“我同蔣進屋後,把他引到一張靠椅上坐下,我站在蔣的右後側,靠著一個小茶幾。蔣仍手撫胸膛,一言不發。隔了一段時間,他才開口,幾次讓我坐下,並重複說:‘你是個好青年。’這時有人進來送茶,又有人送來張學良的大衣,以後又送來牛奶。蔣不喝也不穿。他問我:‘你們副司令怎麼還不來?’我隨口答應道:‘馬上就來的。’蔣又叫道:‘叫你們副司令快來!’我沒有答應。約半小時左右,張學良穿著藍色絲綢棉袍推門進來,臉上顯出得意的神情,對蔣微欠身子,劈頭便說:‘委員長受驚了!你這回交給我做做看!’蔣說:‘我看你有什麼好辦法!’這時我後退了出來,剛出門,便聽到張與蔣爭吵起來,聲音很高。上午十時,我走出了新城大樓。……”
八、蔣介石說第二天孫銘九來見,請他移居,他說:“此處即我死處,餘誓死絕不移出此室。”孫銘九回憶卻是:“12月13日晚間11時許,張學良把我找去,說:‘我想把委員長搬到咱們這裏來住,劉師長去請,他不肯來。我看你與他對付得很好,你去一趟吧。想辦法請他一定搬到這邊來。’我即去新城大樓,為了免除蔣的恐懼,我特意將服裝整理一下,把腰間手槍順著皮帶轉到身後,才小心地推門進去。剛向蔣敬禮還未開口,他便驚慌地急問:‘你這麼晚來做什麼?’我立正答道:‘副司令請委員長搬家,命令我來接委員長。這裏不舒適,副司令公館旁邊的新房很清靜,請委員長起來同我一起走吧!’蔣即說:‘我不去,我不去!今天這樣晚了,你來幹什麼?明天再說,你回去。今天太晚,我不去。’我上前一步說:‘請委員長起來走吧,晚間外邊無人,方便些。’說了半天,他還是不去。我看不好再勉強行事,便後退一步說:‘今天黑夜委員長不願意搬,我回去報告副司令一下。’蔣鬆了口氣說:‘好,好!你快回去吧。’我出來用電話報告了張學良,張說:‘就等明天吧。’這時已是淩晨一點鍾了。次日(12月14日)下午,張學良又叫我去看蔣,並問他是否需要什麼東西,以便使他心情平靜下來,便於進行談判。這次見麵,蔣似乎已明白我昨夜來此並無加害他之意。我一進門,蔣即說:‘你是一個好青年,好青年。’接著講了一套文天祥、史可法忠誠愛國的故事和孫中山蒙難得救的經過等。神色與昨天不同了。又說:‘我是國家的最高統帥、軍事最高長官,軍人應以服從為天職。你是軍人,應以服從長官為重。’我看出蔣的用意是要我服從他,便說:‘我絕對服從我們的副司令。’他又轉了話題說:‘你家中都有什麼人,東北家鄉還有父母嗎?我也是貧農出身的。’想用這些話來取得我對他的同情。蔣最後還說:‘以後你常到我這裏來聽故事吧!’我回去把這些情況都向張學良做了彙報,張說:‘隨他講去吧。’”
根據以上的八點對照,發現在蔣介石的筆下,他自己是威武不屈的、臨危不亂的、視死如歸的、神氣活現的、大義凜然的;但在孫銘九的筆下,他卻是藏頭縮尾的、狼狽不堪的、貪生怕死的、張皇失措的、喜怒無常的、坐在地上耍賴要馬騎的。最妙的是他不止一次稱讚孫銘九是“好青年”,據孫銘九告訴陳平景,從捉蔣那一幕,他充分看出蔣介石的性格,一麵是上海潑皮的性格,一麵是上海奸商的性格。蔣介石最後且以“孫中山蒙難得救”的故事想打動孫銘九,一切就都呼之欲出矣!
孫銘九押送蔣至新城大樓後,即辭出,前往張、楊處報告經過,乃由楊虎城部特務營宋文梅營長監視,形影不離,以察言觀行。《西安半月記》記蔣、張於事變後首次見麵:“約半小時後,張始來,對餘執禮甚恭,餘不為禮,張垂手旁立。”宋文梅則記張於9時30分左右到達,“蔣見張來,神色突變,仍待在坐椅上,繼續出聲長籲。”所謂“不為禮”者,乃張二次對蔣說:“委員長!受驚了?”蔣不作答。至於“執禮甚恭”“垂手旁立”,顯然是文人踵華之詞。最後蔣還是說了話,令人感到蹊蹺的是,至此蔣已知東北軍發動兵諫,而《西安半月記》竟謂:“餘(蔣)問:今日之事,爾(張)事前知之乎?(張)答:不知!”蔣之問,已屬多此一問,而張居然說“不知”更不可能。細閱當時在場的宋文梅之追憶,始知當日中午蔣要與陝西省主席邵力子見麵,蔣與邵談話時要宋離開,宋不肯,乃聽到蔣問邵:“西安發生的事情,你事先知道嗎?邵答不知道,蔣聽後便不再說話。”(宋文梅《我所經曆的西安事變》,載《西安事變親曆記》,第251—254頁)顯然,陳布雷在寫文章時,“邵”冠“張”戴了。益見若果係蔣氏當日日記,絕不可能有此誤記,轉手陳布雷又不及細察,因而有此不自覺之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