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中原大戰誰之過(3 / 3)

國民黨內各派倒蔣如此踴躍,反蔣聯合陣線如此強大,而終不免於失敗。軍事方麵的失敗,已如上述。在黨務方麵,汪精衛早於1930年3月24日就促閻錫山從速組織政府。當閻就任陸海空軍總司令之日,汪係人物陳公博、王法勤等已抵太原,籌商組織國民黨中央黨部擴大會議,團結各派重組國民政府。但是由於改組派與西山會議派雖在反蔣上同仇敵愾,但在意識形態與曆史背景上,猶如水火,經過多月舌戰,才於1930年7月13日獲致共識,始與閻、馮以及其他地方實力派,共同在北平召開“中國國民黨中央黨部擴大會議”,發布由汪起草的《黨務聯名宣言》。此一宣言可說是對蔣掌握最高權力以來的清算,很可以借此了解何以蔣介石成為黨怨所集的眾矢之的,複由才子汪精衛執筆,自是千古名文。例如它說:

本黨組織為民主集權製,某則變為個人獨裁,偽三全代表大會指派圈定之代表,數在百分之八十以上;本黨政治,在扶植民主政治,某則托名訓政,以行專製,人民公私權利,剝奪無餘,甚至生命財產自由,亦無保障,以致黨既不黨,國亦不國。去歲以來,分崩離析之禍,皆由此釀成也。某不唯不怍,且方以摧殘異己、屠戮無辜為快心之具。同人等痛心疾首,務以整個之黨,返之同誌;統一之國,返之國民,在最短期間,必依法召集本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解除過去之糾紛,掃蕩現在之障礙,使本黨之主義與政策,得以實現。同時並根據總理十三年11月北上宣言,召集國民會議,使人民迫切之要求,得以充分表現,而本黨為人民謀解放之主義與政策,得以在會議中與人民意誌合為一體。此同人等認為黨國目前切要之圖,謹以精神結合一致,共同努力,克日成立中央黨部擴大會議,以樹立中樞,俾關於全國代表大會及國民會議之籌備,與夫一切黨務之進行,得所指揮。望我全體忠實同誌,一其心力,以濟艱難,一切睚眥之見、意氣之爭,皆當去之務盡,內以自固,外以禦侮,黨國安危,實係於此,敬布腹心,惟共鑒之!

這是說國民黨已淪為蔣介石的個人獨裁,“以致黨既不黨,國亦不國”。文中之“某”,即蔣介石也。

十七年間,本黨於軍事上既統一全國,其在同誌,以為破壞已終,建設方始,欣欣然望訓政之實行;其在國民,亦本於厭亂思治之心理,相與為永久和平之禱祝。然曾不一年,而內戰複起:十八年間,長江黃河西江三大流域,滿染國民革命軍相斫之鮮血,人民生命財產,隨以蕩析者,更不可勝記;至於今春以來之大戰,戰區之廣、戰禍之烈,不特北伐之役未足與擬,即民國以來絕無其例,抑亦中國數十年來所未有也。嗚呼!此誠中國之浩劫,而中國國民黨之奇痛也。誰為為之?孰令致之?

國民黨內鬥不已,“戰禍之烈”,“抑亦中國數十年來所未有也”。“誰為為之”?“孰令致之”?蔣介石也。

南京諸人,於去春召集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之際,代表百分之八十以上,悉由指派圈定,黨員之選舉權,剝奪無餘。全國代表大會既非法,則其所產生之中央黨部國民政府,其亦非法,更不待言。加以怙權之故,認約法為不便於己,置總理《訓政時期須頒布約法》之遺訓於不恤,使人民竟無依法以監督政府之途。於是,對於政府之失望與極端憤激,遂不得不橫決。以上二者,實為構成內戰之原因,南京諸人不唯不思所以清弭之,反以武力為壓迫之具。於是,一方壓迫,一方反抗,而內戰乃一發而不可收拾矣。凡我國民,苟一回溯去春以來內戰之所由,度未有不為之痛哭流涕長太息者也。

所謂“南京諸人”,通俗地說即“蔣介石那一幫人”,非法妄為,違背了孫中山的遺訓。人民也不能依法監督政府,隻有起而反抗,則內戰之責任在壓迫之南京蔣政府,而不在反抗之人民。是以擴大會議的最終要求是:

此後關於一切設施,先之以公開宣傳,自由討論,繼之以嚴正之決議,縱落少數而退為在野之反對派,亦必以法律規定為活動範圍。庶幾內戰原因永遠消除,革命建設,得以從容開始,國利民福,悉係於是。而不然者,懷抱獨裁之野心,曲解訓政之真義,蔑視輿論,遏抑民權,以摧鋤異己為得計、以窮兵黷武為能事,必欲使內戰延長以為快,則誤國殃民之罪,必有所歸,而最後之勝利,必屬於正義也。謹布腹心,惟共鑒之!

汪草此宣言雖末指姓道名,但蔣介石處處呼之欲出。汪尋於7月15日自香港經日本抵塘沽,轉往天津,途中曾向記者表示,“蔣介石如認識其負兩年來內戰的責任,當自動辭職”(蔡德金《汪精衛評傳》,第183頁)。汪至北平後,又多方商談,交換意見,原擬待黨務處理完善後,再組政府,然而由於津浦線戰況逆轉,濟南得而複失,遂決定提早組府,以激揚士氣。擴大會議遂於9月1日,舉行第五次會議,通過政府組織大綱,推定閻錫山、汪精衛、馮玉祥、唐生智、張學良、李宗仁、謝持為國府委員,閻錫山為主席,於9月9日在懷仁堂就職。張學良雖名列國府委員,但尚未表態,為雙方積極爭取的對象。汪精衛曾特派郭泰祺、陳公博等為代表,前往致意懇談。張學良於9月9日宴請南方代表張群、吳鐵城等,複於翌日宴請北方代表賈景德、傅作義等,仍然表示中立。但至9月18日,突發巧電,呼籲即日罷兵、靜候中央措置(見《國聞周報》第七卷第三十七期),雖向《大公報》記者說“衷心極願蔣、閻、馮三公各退一步,共議大計”,其實已偏袒蔣介石,故有“靜候中央措置”雲雲,頗出擴大會議諸子意料。他們不知分化收買的招數,豈蔣之比!陳公博在《苦笑錄》中說,蔣介石以五百萬現款和一千萬公債,收買張學良出兵入關。(見第336頁)此事居然為近年所出劉心皇輯注的《張學良進關秘錄》中的蔣介石密函所證實,而且款數完全正確。蔣屢電部下促張出兵,一口答應巨款,認為宋子文可以辦到,當宋子文於9月18日起,每日彙一百萬元,張學良決定出兵援蔣。(參閱第73、80、85、97、101、105、107、137、141、142—143頁)張學良態度既明,戰局徹底改觀,鹿鍾麟於10月15日通電罷兵,李宗仁桂軍亦自湘撤桂。擴大會議則於9月25日移至太原,繼續開會,起草約法,於10月27日完成八章二百一十一條的《太原約法》,主張召開國民會議、製訂約法,以為國家長治久安之計。此次中原大戰耗時七月,死傷三十萬人,換得此法,故鄒魯有詩曰:“百萬頭顱換得來,行間字裏血成堆;漫雲大法都須價,舉國瘡痍劇可哀。”(鄒魯《澄廬詩集》)

蔣介石打勝此仗,更加趾高氣揚,10月3日於開封軍次,致電南京中央執行委員會告捷,並於10月10日告全國同胞文有雲:“此戰之中,逆軍集全國各派反動之大成,而終不免於覆滅,則此戰之後,絕不致再有軍閥複敢破壞統一,叛亂黨國。”不過,所謂“反動派”、所謂“軍閥”,皆昔日之親密同誌也。昔日之同誌,如閻、馮、汪等可成今日之“軍閥”或“反動派”,則今日之同誌,如張學良、胡漢民等,又安知不會成為明日之“軍閥”或“反動派”?問題根本出在蔣之獨裁野心,因此不惜代價排除異己,然異己不息,紛擾正無已時。他認為從此“天下太平”,顯然言之過早。

張學良一身左右戰局,雖雲左袒蔣氏,尚以和平與顧全大局為說。汪精衛經大同出亡,過雁門關有句曰“剩欲一杯酬李牧”,似猶指望於張學良。李牧主和,然以和為製敵之手段。但是蔣介石並無和意,於閻馮尤不留餘地,繼續轟炸,要求他們無條件下野,並於停戰之後的10月25日,令楊虎城攻克潼關,策反西安守備劉鬱芬,閻之晉軍以及馮之西北軍均遭改編,閻馮兩人的軍事實力瓦解殆盡。至此,前第一集團軍總司令蔣介石,終於將其他三集團軍全部吃掉。早於1929年2月,蔣介石曾向馮玉祥抱怨,滬、廣、漢、平皆為桂係占據,馮回答說:“同是一家,何分彼此?”(《馮玉祥日記》第二冊,第578頁)蔣顯然未以國民黨內的四軍為一家,“亟亟以消滅異己是務”,亦就不足為奇了。然而為了達到此一目的,於黨、於國、於民都付出難以估計的代價,雙方死傷約二十五萬人,後遺症更綿綿不絕。最淒慘的,則無過於普通百姓,在大戰最激烈的8月下旬,馮玉祥在日記中記下:“人民之苦,苦到萬分;人民之困,亦困到萬分,日日要兵要錢要糧還不算,而捆抬之禍,又日甚一日,如何得了!”(《馮玉祥日記》第三冊,第332頁)這是參與者的良心之言。至於後來的學者則認為,中原大戰使國家元氣大傷,直接影響到整個30年代中國的政治、經濟以及中外關係,並為日本侵華提供了機會。(參閱李靜之《試論蔣馮閻中原大戰》,第219—247頁)即就蔣介石本人而言,似亦得不償失,從閻、馮那裏搶到的華北地盤,實際轉換到張學良手裏。濫用武力解決政治問題之謬,此見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