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艱難時世(3 / 3)

布揚古怔怔地對著我一語不發,可我覺得他好像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良久他才開了口,聲氣很濁,完全不像一個少年人:“我現在心裏亂得很,你安排就是了。”

熊熊的烈焰在臨時挖就的土坑裏燃起,它那熾熱而博大的懷抱中安息著一個純潔的靈魂。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冷峭的山風刮過,火光忽閃忽閃映得整個山坳都帶上了神秘而莊嚴的氣息,仿佛一個巨大的靈堂。煙緩緩上升,塵埃慢慢下降,似乎預示著靈魂離開肉體,冉冉的飛到了那不可知的地方。我解下辮子上的紅頭繩,係在棚架上,然後虔誠地向著火堆跪了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麵對死亡。而且,是這樣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一眨眼工夫,就這樣被貧窮和疾病吞沒了。生命脆弱,人生無常,我剛才對布揚古說的話,並不僅僅是勸慰他。誰能說這樣的死對呼倫來說不是一種解脫呢?

好姑娘,你安心地睡吧!也許在另一個世界裏,你會過得比這裏幸福。

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許你要睡一睡。

那麼叫夜鷹不要咳嗽。

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

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

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

撐傘鬆蔭庇護你睡,

也許你聽這蚯蚓翻泥,

聽這小草的根須吸水,

也許你聽這般的音樂

比那喧鬧的人聲更美;

那麼你先把眼皮閉緊,

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

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

我叫(那個)紙錢兒喲,

緩緩的飛。

聞一多的《葬歌》配上憂傷的“空齊”長調,伴著火中“辟辟剝剝”的爆裂聲和山風掠過的“箜箜”聲,在暮色中顯得那樣淒美而安詳。

不,我剛才聽錯了,“箜箜”聲不是山風發出的,而是布揚古手中的一副單麵鼓。他是什麼時候來到我身後的?隻見他隨著歌聲的節奏搖晃擊打著鼓麵,“刷拉----刷拉----箜----箜”,悠長的樂聲仿佛一下下的擊在我心靈深處。

他的臉上劃著長長的淚痕,把滿麵的塵土衝出兩道溝壑,在火光的照耀下亮晃晃的,仿佛他這十幾年的艱辛和委屈,就這樣恣情地流著,流成了河。

“謝謝你的歌。”一曲終了,他用沙啞的嗓子對我說,“我剛才心疼得都傻了,有什麼犯渾的地方你別計較。我八歲時阿瑪就死了,我一個人帶著呼倫在這兒過了六年。我答應過阿瑪要好好照顧她,每次找到吃的東西我都先盡她吃,打到皮子都先盡她穿,她就是我的心頭肉。我本想著過幾年給她找個婆家,也算有個好歸宿,誰知道……”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哽了一下,但很快又生生忍了回去,“她才十二歲……你說得對,這都是命……”

“那你額娘呢?她不管你們嗎?”我不願他沉浸在悲傷中,趕緊轉移話題。

“她跟了我叔叔了。叔叔說他隻要女人,不要孩子。”他苦澀地笑了笑:“也怪不得他。莊子上誰家不是數米下鍋的,一下添三張嘴怎麼受得了。”

好像有什麼東西堵住了我的喉頭,酸酸的,脹脹的。我過去一直抱怨生活艱難,命運多舛,可是比起他來,我是多麼幸運啊。起碼,我還有疼我的阿瑪額娘,有可愛的弟弟妹妹,有一個溫暖的家。

“布揚古,死了的人已經死了,可活著的人還要好好地活。你阿瑪和妹妹現在都在天上看著你,你要是老這麼傷心,他們也會難過的。呼倫走的時候肯定最不放心的就是你,隻有你振作起來,她才能走得安心。”我捉住他冰冷的手放在懷裏焐著,“我跟呼倫一樣大,今天能送她一程,也是我們有緣,從今以後,我做你的妹妹好嗎?我沒有哥哥,一直盼著能有一個……”

布揚古看了我足有一分鍾。然後,猛地一把把我摟進了懷裏,摟得好緊好緊,直摟得我生疼。“丫頭!”“哥!”接著,一種熾熱的液體開始在我的臉上流淌,分不清是我的,還是他的。我伏在他肋骨清晰可數的胸膛上,隻覺得他的心跳得好快,好急,好像敲著一麵小鼓。額娘說過,男人心痛的時候,心就會跳得像敲鼓一樣,他現在的心痛麼?

良久,他才放開了手。火早已經熄滅了,靜靜的山穀裏隻聽到我們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你彈的這個東西叫什麼?”

“依姆欽。你唱支歌吧,隨便唱什麼都行,我給你伴奏。呼倫最喜歡聽歌了。”

就這樣,給坑裏培過土以後,我們誰都沒有回草棚。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溶溶的如水一般,我們就坐在山坳裏,坐在月光下,一個彈,一個唱,整整一夜。

注:

瓜子金----又名瓜子草、竹葉地丁,多年生常綠草本植物。莖多分枝,叢生;葉互生,葉片卵形至卵狀披針形,形如瓜子,因而得名。全草入藥,性寒,昧苦;清熱解毒,祛痰止咳,活血止血。

土牛膝----雙子葉藥莧科植物,根可入藥,活血祛瘀,補肝腎,清咽利喉,引血下行,清熱解毒。

婆婆丁----東北人對蒲公英的俗稱。

燒化安葬----滿族人在關外一般實行火葬、水葬或樹葬。

解下辮子上的紅頭繩,係在棚架上----滿族人家死人成殮後,在院內要掛紅色幡旗。滿族人認為幡是死者的靈魂。

《葬歌》----這是聞一多為紀念早夭的愛女所做的短詩,這裏稍有改動。

空齊----滿族傳統的民歌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