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不禁心灰意冷:崇禎帝有心奮起,在位十七年絞盡腦汁“撥亂反正”,頻換宰輔,自己卻沒有一次被錄用;1644年,明朝前狼後虎,在與農民軍與清軍的戰鬥中屢戰屢敗,這時崇禎終於想起了錢謙益,急命使臣傳召,然而李自成大軍克京,錢謙益在家還沒收到信,崇禎已跑上景山,上吊自殺了。
明朝滅亡了,朝臣忙轉移據點到南京小朝廷,史稱南明。錢謙益準備與好友史可法一起擁立潞王,卻被馬士英捷足先登,擁立福王為弘光帝。於是錢轉身抱福王大腿,再通過嬌妻柳如是與阮大鉞的關係,混了個禮部尚書兼太子太保。
然而不到兩年,清軍逼近南京,南明政府苟安一隅的日子也到頭了。錢的朋友大多絕食而卒,如袁樞;也有抗清被俘後不屈而死的,如史可法;錢的政敵一路外逃直至被殺仍誓不投降,如馬士英。情勢逼人,柳如是也勸丈夫投水殉國,錢謙益卻稱水太涼,“謝以不能”,轉投清政府,並剃發迎降。其時舉國臣民皆惶惶然,自保尚不能夠,都無暇顧及這位文人政士的舉動。錢謙益鬆了一口氣,帶著妻兒包袱在清政府做起了禮部侍郎,卻不知秋後算賬的厲害。
錢謙益順治三年正月做官,飽受良心和輿論的折磨,六月就辭官回家了。盡管隻有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這仍成為了錢一生中抹不去的汙點。於是錢秘密協助好友黃毓祺的反清複明活動,尤其是在順治十六年,錢謙益接應鄭成功水軍入江,並與柳如是一起秘密從事民間反清活動,以期自贖投清的失節。
這段時間他也寫下了不少動人心弦的詩句,昭告了其內心的強烈悔恨,如《投筆集》中的《後秋興》組詩。《後秋興》共一百零四首,憑借錢的文采,不能不說是一部詩史。然而其政治上的搖擺不定已讓人們失去了對他的信任,反倒認為字字句句都是“自飾”而非“自贖”。後人紛紛表示: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文章哪有光;或是直接否定他的人品:失路幾人能自訟?莫將婁水並虞山(婁水代稱同樣降清的吳偉業(吳梅村);錢謙益則稱虞山先生)。
錢謙益在同儕中抬不起頭,為明朝遺民所不齒,又遭清朝皇帝厭棄,遂心灰意冷。康熙三年他臥病不起,鬱鬱而終,卒時82歲,可稱長壽。然而這長壽卻是他的災難,求死不能之苦楚、苟活偷安之悲辛他深有體會,並留下了長長的歎息:“望斷關河非漢幟,吹殘日月是胡笳。嫦娥老大無歸處,獨依銀輪哭桂花。”直到臨死前,他還痛呼著:“當初不死在乙酉日,這不是太晚了嗎?”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錢謙益死後百餘年,乾隆以“其人實不足齒,其書豈可複存”為由,點名查禁、銷毀錢的著作,並寫了一首戲謔他的小詩,以表達自己的鄙視之情。乾隆為什麼這麼不待見錢謙益,是有多重原因的。
從政治上來說,貳臣是所有皇帝都感到膈應的一類人,防不勝防,不得不防,有時防了也沒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原以為錢老爺子頗有節氣能為國殞身,誰承想他主動剃發出城迎降;你以為他隻求保命苟且偷安,誰承想他一轉身又幹起了反清複明的“勾當”?“亂臣賊子”輕易要不得,不會做人的貳臣更要不得!
從道德上說,錢謙益的降清,不同於王維之降。錢向清朝低頭,是背叛了漢族,背叛了最後一個漢人王朝,背叛了當時的民族與文化,更加為人所不齒。偏偏錢謙益投清還要顧麵子、找台階,擬了一篇降清文稿,理直氣壯曰:“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誌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硬把自己從投機倒把分子描繪成仁人誌士,從識時務之俊傑描繪成保全生靈之聖母,實在讓人牙酸。
從捕風捉影的角度看,乾隆大興文字獄的潛質是一直都有的。有心人指責錢謙益的名字和清朝犯衝,這隻能說是命了——滿招損,謙受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