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連增小心地捧出瓷盤,輕輕撫摸著,說這叫陽暗平拚花口五彩美女盤。名字又長又拗口,除了美女盤能聽明白,前麵那堆唆根本不知道代表啥意思。
桑佳慧好奇地問,為何要將瓷盤放進火炕裏保存?許連增告訴她,瓷器屬土性,又是燒出來的,按照火生土的五行相生原理,上好的瓷器必須在一定高溫中潤養,才可以保持釉質長久如新。至於外麵這個木塊則是油鬆木,瓷器都是鬆木燒出來的,取一個添火加薪的意思。我暗暗吸口氣,感覺很神奇,看來瓷器也是有很多講究啊。
許連增捧著那隻陽暗平拚花口五彩美女盤,慢慢告訴我們:明清時期燒造瓷器的手藝突飛猛進,有高明瓷工便做出拚瓷和套瓷。他這隻盤子就是典型的拚瓷,先是利用四種技法燒出四個單獨的美女,然後重新加釉點彩,煆燒拚接成一個完整的盤子。其中繪圖手藝分陰、陽、明、暗,燒拚技法分平、立、雜、串等,所以才叫陽暗平拚。那四個美女則是古代四大美人,從右往左依次是:西施、貂蟬、王昭君、楊玉環。
我心裏暗暗合計,原來桑姐姐長得像貂蟬,那可真是大美女啊。
許連增又說,我們拿來的那隻不應該叫盤,而應該叫碟,凡是盤中上品統稱為碟,而且是典型的套瓷品,先燒好一個內芯瓷碟,繪製山水後,再套燒進外麵的瓷殼。因為外層瓷殼透亮,可以看到裏麵內芯的山水圖案,又屬於間套手藝,所以應該叫做陽明間套青花山水花口碟。
提到這個套瓷手藝,許連增告訴我們,因為瓷器成型後彼此燒製套嵌非常困難,可一旦結合又極為結實牢固,所以在明清時期,北京方言中,將不太熟悉而套近乎拉交情的稱為套瓷兒,就是取自這層含義。至於形容兩人關係好,又叫做瓷實,也是來源於此。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中國古代還真有這麼神奇的燒造瓷器的手藝嗎,為啥以前從來都沒聽人說起過?
聽我們發問,許連增哈哈大笑,說:“介均個是行裏秘頭,外嘎人沒得知曉。”他輕輕翻過盤身,摸著那墨文堂造四字,連連點頭,很是感慨地說,“要不得俺吵叫好來勢呢,竟個是墨文的活活兒,娘個熊皮兒的,值大嘍錢嘹!”
聽他說出這話,顯然是知道墨文堂造四字含義,我們都是異常振奮,桑佳慧更是加緊追問。
許連增也不隱瞞,和我們一一說明其中緣故。萬萬沒想到,這墨文堂竟然隱藏著另一門神秘的民間古老手藝,也正因為如此,在不久的將來,我將會遇到一個與我同樣身懷奇術的年輕女孩,而且彼此成為最要好的朋友,共同結伴探索那個越來越驚人的秘密。
許連增用手指頭慢慢磨蹭瓷碟,眨著眼睛說:“恩們是知不道,介裏嘎藏了個文身嘍!”
文身?!我愣了愣,以為自己聽錯了,急忙扭頭去看桑佳慧和黑老五,他們也是滿臉茫然。
許連增又在身上比畫一下,加重語氣說:“文身,文身,恩們知道嘎?”
瞅他神頭鬼腦的樣子,我立即意識到,小小瓷碟中,肯定藏著一張人皮,要不又怎麼稱得上文身呢。我忽然覺得頭皮發麻,太可怕了,是誰把人皮放到了裏麵?
黑老五晃晃腦袋,罵了句放屁,“老臭蟲,你他媽的熱迷糊了吧?”
桑佳慧也皺著眉說:“老前輩,我還是不太懂,瓷器怎麼和文身扯到了一塊兒?”
許連增嘿嘿一笑,說:“莫得急,莫得急,刻形,是刻形嘎!”他告訴我們,如竊賊盡屬盜門、開鎖人統歸鍵門一樣,江湖中搞文身的手藝人也有著自己的門派——墨門,又叫文門。其中最高明的文身術,不但可在人類身體上文出種種花案,也可在各類器物表麵施展刻出圖形。前者叫做文身,後者稱為刻形,取一個“紋刻身形,遍體著墨”的解釋。以他眼力判斷,瓷碟中的山水風景,正是墨門的頂尖手藝——刻形術。尤其是後麵還落著“墨文堂造”的款,肯定是錯不了的。
我聽得暈暈乎乎,文身倒是總能看見,但實在是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會有刻形這種手藝,尤其還是刻在了瓷盤上。
黑老五揪揪胡子,疑惑地說:“媽拉巴子的,墨門!我闖了半輩子江湖,咋沒聽說過?這事兒不對,你老小子別跟我扯犢子。”
許連增慢慢告訴我們,墨門分成南北兩大派係,分別是南徐北唐,因為手藝特點,據說都是當世大畫家、大書法家的後人,因此比尋常的手藝人要高出幾個檔次,而且派係門眾行事詭秘,尤其是對刻形手藝更是諱莫如深,所以江湖上知道的人並不多。清末那一輩兒北係的傳人叫唐雨林,據說手藝超高,刻啥都跟活物似的。當年他祖師公掌管景德鎮官窯,為恭祝鹹豐皇帝壽誕,曾親下關東,求唐雨林刻了具“龍穿花紋高足杯”,暗藍色雙龍盤繞潔白杯身,放在十五當晚月光下,遠望之時,似乎緩緩遊動,是極品中的極品,一直珍藏在圓明園。後來英法聯軍進北京火燒圓明園,那具龍穿花紋高足杯被帶到了法國葫蘆宮。
聽到這裏,桑佳慧撲哧一笑,“是盧浮宮吧。”
許連增摸摸下巴,點點頭,說:“反個正被法國人搶跑嘎,現在是眯不見嘍。”
雖然我搞不清葫蘆宮和盧浮宮有什麼區別,但已大概明白,瓷盤中的花紋必是刻形之作。不過還真是奇怪,瓷盤表麵光潤平滑,根本沒有任何破損,難道這些花紋是刻在瓷盤內部?還有就是,墨門分南北兩大派係,和我的鍵門好像也差不多。
許連增又說,既然是套瓷品,外瓷殼和內瓷芯必是分別燒製,山水風景應該刻在內瓷芯中,如果可以解開外瓷殼,或許能夠知道裏麵的秘密。桑佳慧忙問他要如何才能開解。
許連增想了想,伸手從懷裏掏出一根白白扁平的物件兒,非常像一柄小刀。他告訴我們,這叫瓷刀,由陶土混雜白銀,用椴木淬火反複燒製而成,是瓷匠的必備工具。因為上品瓷器金貴嬌嫩,必須采用同屬性工具修飾打磨、判斷屬性或探傷,取意“以瓷修瓷,以瓷探瓷”。這根瓷刀是他祖輩傳下來的,價值連城,比得上傳世的任何一件名瓷。
我好奇地摸摸,覺得涼絲絲的,非常光潤,刀刃極薄,卻一點都不割手。
許連增托起瓷碟,用瓷刀刀刃輕輕刮摩。隨著吱吱的響聲,盤心、盤底,甚至轉圈花瓣都統統刮了一個遍。突然,他嘿嘿一笑,小指輕點其中兩片花瓣中間的凹陷處,說:“妙的,妙的,氣眼嘎。”
原來,套瓷工藝雖然精細,但兩層瓷體嵌合時,難免會摻雜少量氣泡,所以必須預留氣眼,用火力逼出後再行封閉,才能達到完美無瑕的境界。
許連增將瓷碟豎起,用瓷刀刀尖飛快戳點那處凹陷部位,細碎的瓷粉不斷掉落。約莫三五十下後,就聽咯的一響,凹陷處被瓷刀敲出一個小孔,也就芝麻粒那麼粗細。他哈哈大笑,將瓷碟遞向我們,“俺這活活兒搞得嘎,內裏的道道兒,就看恩們的了。”
黑老五伸手接過,眯著眼睛,往裏瞄了瞄,說:“太他媽黑,啥都瞧不見。蘭丫頭,你瞅瞅。”
瓷碟氣眼細小,釉質又不透明,裏麵黑漆漆的,我看了半天也沒瞧出什麼。我想了想,快步走到窗邊,取用窺芯鏡頂住氣眼,將貼近探頭的一小塊銀質折光片掰好角度,引導陽光射入,然後使勁向裏瞧去。
才看了一眼,我就忍不住叫起來,敢情這竟然是一具瓷碟鎖。
陽光將瓷碟內部照得通透無比,我清楚地看到,裏麵布滿各種環扣、暗齒、螺旋撞針……卻不是常見的金屬,而是由瓷器製成,彼此穿插契合,排布極端巧妙,簡直就是一個迷宮格局。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有人可以將瓷碟做成一具異常複雜的鎖,這種手藝還真是聞所未聞。
桑佳慧等人挨個兒瞧了瞧,都是興奮異常,黑老五更是猛揪胡子,一個勁兒說:“整開,整開,趕緊整開……裏麵肯定藏著好寶貝。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我捧著瓷碟,卻有些犯難。聽爺爺講過,如果全部采用同屬材質,學名叫做通體一氣鎖,聯想到五行鎖具,那瓷碟就應該是一個標準的土質鎖,需要用五行生克原理進行開解。地宮下,我曾用貴妃簪解了霸王鎖,可眼下氣眼過於細小,貴妃簪根本無法深入,要如何是好呢?
聽我這麼說,黑老五一把扯住許連增,“老臭蟲,再用刀給我鑿開。”
我忙說不行,因為我已看出,瓷碟背麵密布四十五條盤旋拉絲瓷線,每九條各串聯一個瓷錘,共有五個,取“九宮縱橫、五雷轟頂”之意。一旦強行破拆,瓷線迅猛回縮,必然會牽動瓷錘搗毀內瓷芯。
正在一籌莫展間,我一眼瞥見許連增放在桌上的那把瓷刀,心頭猛地一跳,我忽然想到他剛才說過,以瓷修瓷,以瓷探瓷,要是照這個原理推下來……
遊沙!我再次想起了寶貝遊沙。遊沙與瓷碟同屬土質,而且體積微小,可以自由移動,完全可以深入瓷碟內部,假如再配合驢膠絲,或許真的可以解開了。
和黑老五他們說明後,我立即撕開掌心創可貼,將遊沙倒出,輕輕塞進氣眼。我取出一根較短極細的驢膠絲,一頭插入月骨洞眼,一頭頂住遊沙。然後我使勁屈伸手指,用骨頭催動驢膠絲將遊沙推到碟心正中。
憑借月骨觸感,我發現裏麵扣著一個圓形瓷質鏤空鎖芯,四十五條拉絲瓷線經此彙聚,組成一個球狀網絡,需要逐一挑脫才行。我輕輕揉動驢膠絲,帶動遊沙發生滑旋轉動,開始逐根研磨拉絲瓷線。
遊沙左衝右突,滴溜溜飛速運動著,也不知道轉了幾千幾百個圈子,裏麵傳來陣陣稀稀疏疏的響動。突然,我覺得手頭微微一顫,碟心裏傳來一陣嘎啦嘎啦的劇烈聲響,應該是那些構件正在發生改變。
我心裏有些沒底,也不敢繼續用手拿,忙將瓷碟放在桌上。就聽響聲不斷,瓷碟竟像活物,慢慢震顫起來,雖然起伏不大,但依舊敲擊桌麵當當亂響。
“媽拉巴子的,不是要爆炸吧?”黑老五嘟囔一句,拽著我和桑佳慧往後退開幾步。我們都是麵帶緊張,瞪大眼睛死死盯著瓷碟。
大概幾十秒後,瓷碟終於慢慢停止顫動,緊接著,外瓷殼突然無聲地出現大量縱橫交錯的細密紋理,好像蒙上了一層蜘蛛網。隨後,瓷碟延紋理走向裂成一個個小瓷片,都是圓溜溜的,類似風擋玻璃被打碎的那種狀態。
黑老五走過去,伸手將碎瓷片扒拉開,從中抓起一個平扁圓潤的小瓷餅,刻形山水果然刻在內瓷芯上。他舉到眼前瞅了瞅,又摸了幾下,慢慢地說:“媽拉巴子的,這個熊玩意兒也沒啥啊?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我們擺弄半天,都沒看出什麼古怪,許連增也瞧不出所以然。至於裏麵到底有什麼秘密,估計就隻能找真正的墨門傳人來驗看了。
桑佳慧瞧了一會兒,突然說:“瓷碟落款用造,很明顯犯了努爾哈赤的名諱,又是一幅刻形山水,溶洞內留有盜門竊珍渠,順治又是被驢膠絲勒死,或許……”
黑老五猛地一拍大腿,接口說:“甭說了,我明白了。飛賊打通竊珍渠,開鎖的勒死老皇帝,文身的偷換六八絕戶鎖裏的寶貝,看來這幫人真是要造反啊……”頓了頓,他突然站起身,朝桑佳慧拱拱手,笑嘻嘻地說,“桑丫頭,我們盜門、鍵門、墨門的人,合夥幹掉了你老祖宗,還偷了你家的寶貝,我老頭子先在這兒跟你賠個禮。哈哈哈,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黑老五這句話明顯是在逗樂,桑佳慧淡淡一笑,沒有搭腔,目光卻定定落在那個瓷芯上,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想著什麼。
此次景德鎮之行,雖然沒有找出瓷碟的真正秘密,但好歹是有了初步線索。我們在許連增家中吃過晚飯,又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乘車回到南昌。桑佳慧將汽車和手槍還給那邊的公安同行,也沒多耽誤,下午就帶我們坐飛機趕回沈陽。
司馬廳長等人早就在候機大廳等候,他簡單問了幾句,便將桑佳慧拉到一邊耳語起來。我看見桑佳慧的麵色陰沉,表情很是凝重,還在不住點頭。我心裏有些好奇,但也不好發問。隨後,孫玉陽將我和黑老五送到蘇家屯別墅,司馬廳長則帶著桑佳慧匆匆離開。
第二天下午,桑佳慧找到我們,說根據廳領導決定,要安排我去鞍山警校讀書。
我愣了愣,我不是被特招的嗎,為啥還要上學?心裏一急,我立刻就問:“我要不去上學,你們就不要我了,對嗎?”
黑老五也說:“媽拉巴子的,又不是考秀才,搞那麼唆幹啥?”
桑佳慧一笑,讓我別著急,說因為現行的公務員製度是逢錄必考,我雖屬於專業人才被特招,但也要去警校接受基礎培訓,多學點業務知識,以後才能做個合格的警察。而且昨天司馬廳長告訴她,最近鐵嶺出了一起非常大的案子,總隊那邊已經成立專案組,上級緊急抽調她趕赴調查。至於故宮事件,現在隻能延後,也順便利用這段時間尋找墨門傳人,搞清那個內瓷芯的秘密。
鐵嶺我不熟,隻知道是趙本山的老家,一個“比較大”的城市,搞不懂那裏會出什麼大案子。後來我才知道,鐵嶺那起大案,和整個事件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又牽扯進更多的人和事,甚至還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環,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