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沉靜下來,往事種種盡數回憶起來,千思萬緒纏繞不休,欲理還亂。
荊雷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架秋千上坐了多久,這是他童年時最喜歡的地方,每當被媽媽責罰,他就會悄悄溜到這個小公園裏坐在秋千上沉思,身體無意識地輕輕蕩著秋千,一直從黃昏坐到黎明,從清風明月坐到大雨傾盆。直到身體無法支持了他才會回家,每次他都在想,為什麼媽媽不來找他回去呢?
無論他去哪裏,無論他離開多久,媽媽都不會放在心上。他在她眼前出現,她就給他一口吃的,他不在,她會想不起自己還有一個兒子。
為什麼自己的媽媽和別人的媽媽不一樣?小時候這個問題很讓荊雷苦惱,他想不通為什麼媽媽很少擁抱自己,為什麼媽媽幾乎從不關心他的生活……慢慢的,他不再思索這些得不到答案的問題,他默默接受了媽媽或許並不愛他的事實。
荊雷抬起頭,天空湛藍,陽光從透澈的天幕上灑下來,暖洋洋的,就像……沈衣的擁抱。他不自禁地微笑起來,這裏真好,那麼安靜,境隨心轉千變萬化,讓他舍不得離開。
離開……一想到這兩個字,他就一陣頭痛,心底竄出一股恐懼。
不,他不想再經曆那些絕望哀傷的情景,他不想再被最親的人背叛。
“做妖怪吧,成為強大的妖怪,再沒有人能傷害你。”
荊雷捂住耳朵,卻發現這聲音無處不在,溫柔而堅定地勸說著:“隻要你妥協,他們就可以改變你的生命,成為一個壽命長久法力強大的妖怪。到時候,小小的人類算什麼?媽媽……又算什麼?你不會再受傷,如果有人想要傷害你背叛你,你隻需動動手指,就能懲罰他們。”
“不!我是人,不是妖怪!”荊雷叫了起來,坐在秋千上的身體不住顫抖。
“傻瓜,你沒聽他們說你身體裏有妖怪的基因嗎?如果你是人,又怎麼會有妖怪的基因?你的一部分早就已經是妖怪了,輕鬆一點,不要再抵抗了。難道你不想變得強大嗎?”那聲音越來越清晰。
“我想要強大,有能力獲得自己應得的一切,保護自己重要的人。我想要強大得不會再受傷害,我想要強大得不會再為任何背叛而痛苦,我想要……可是,我隻想作為一個人而強大,不是作為妖怪。”
“沒有區別的,目的隻有一個,途徑並不重要。你一向都不計較手段的,這次又何必堅持?其實你的內心有那麼多的黑暗麵,和妖怪也沒什麼分別。隻是換一種身份,讓身體做一個改變——就當是做了一個小小的手術。”
“如果要我做妖怪,那我作為人存在的這十幾年又算什麼?”
“……可是做妖怪有什麼不好?你看陸明,他也是妖怪,照樣在人類當中活得自在。”
“陸老師……”
“睜開你的眼睛,告訴他們,你願意做妖怪。”
“不。”
“你不是忘記不了雷媚是怎麼出賣你的嗎?”
“我媽媽……沈衣說她有人格分裂,我不怪她。”
“別欺騙自己了,你恨死她了,她從來沒有給過你溫暖,不是嗎?相處十幾年,就是陌生人也會有感情,可是她居然把你賣給器官販子,想讓你活生生的被摘取內髒。這是一個媽媽會做的事嗎?人格分裂,那不過是欺人的謊言,那隻不過是人類想以多種方式生存隨意處事,所以找的借口。”
“你胡說。”
“是你自己在騙自己。”
“你到底是誰?”荊雷尋找聲音的來處。
“我就是你,我在你的潛意識裏,是你最忠實的鏡子。”那聲音輕輕笑了起來,“如果你想找到我,就來你意識世界最深處吧。隻不過,你可能就像那些植物人,陷入自己意識深處,永遠也不能再出來。”
眼前出現了一個慢慢擴張的空氣漩渦,黑洞洞的向荊雷張開嘴,邀請他的進入。
荊雷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道:“不,我答應過沈衣,我隻是要理清思路,然後我就會醒來,一切都會和從前……”
“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你知道的。”那聲音幽幽地道。
漩渦繼續擴張,荊雷已經看到那一片黑暗的深處似乎有隱約的光芒,那微弱的光芒散發出強烈的吸引力,荊雷咬了咬嘴唇,舉步邁了進去。
結束了期末考試,學校正式放假了。
這些日子以來,沈衣每天都早早入睡,期望荊雷會再一次帶她去他的意識中。可是,在夢裏她隻能看到遠古洪荒的蒼涼和那些神情肅殺的少女,召喚她去某處的聲音越來越強烈,充滿了急切的渴盼。
有一次,她無意識地聽從那聲音,徒步走到了郊外,直到被追來的沈焰擁入懷裏,她才清醒過來。
此後沈焰更是片刻不敢離開,每發現她失神,便不住聲地喚她。而沈衣也發現,隻要焰在身邊,那聲音似乎就減弱了,有時候好久都不會響起。而荊雷再未曾入夢。
某天,和沈焰去市場買菜回來,一進家門就發現葡萄正坐在沙發上逗弄一隻小貴婦犬,而小吉趴在沙發靠背上對那隻小狗虎視眈眈。
“哪來的?”沈焰問。
“偷的。”葡萄答得爽快。
沈焰皺眉,道:“你偷隻狗幹什麼?”見那隻小狗已經被小吉的妖氣嚇得動都不敢動了,還要被葡萄擺弄來擺弄去,也實在是可憐。
葡萄道:“這可不是狗,是人家的兒子。”
沈衣失笑道:“什麼?”
葡萄道:“我在街上看見一對年輕夫妻抱著它,有個小孩說了句:‘這小狗真可愛。’然後被那對夫妻痛罵了一頓,他們說這不是狗,是他們的心肝寶貝兒子,那小孩居然說它是狗,明明是在欺負他們的兒子,還要那個小孩道歉。”
沈焰道:“於是你就看不過去,把它偷回來了?”
葡萄笑道:“寶貝兒子被人偷走了,我想他們大概在哭吧。”
沈衣隨口道:“何必呢,你不是也被人偷走了兒子,那種痛苦何苦也讓別人來品嚐?”
葡萄一怔,看著小狗的眼神立時變得古怪起來。
沈焰不滿地道:“姐姐,不要把我和狗相提並論。”
沈衣吐了吐舌頭,笑道:“我去做飯。”閃身進了廚房。
沈焰見葡萄抱著小狗發呆,便道:“別想了,明天給人家送回去就是了。”
葡萄看著他,認真地道:“你說,會不會是那兩個人把你偷走的,害得我孤獨慘死,所以這輩子老天爺才安排我偷走他們的兒子,讓他們也體會一下我的痛苦?”
沈焰冷冷地道:“原來在你心裏,你的兒子也不過和別人家的寵物狗是一個份量的。”不等葡萄說話,便走進廚房去幫沈衣的忙。
葡萄愣了半天,把小狗舉到眼前,看著它烏溜溜水汪汪的眼睛,道:“他生什麼氣?剛才沈衣也把他和你相提並論,他也沒這麼大反應啊。”
小吉用舌頭舔舔嘴唇,心裏盤算著要不要趁半夜沒人知道的時候,吃了這個小東西嚐嚐鮮?
仿佛感受到了危險,小狗嗚嗚地哭了起來,葡萄把它抱在懷裏,哄道:“哦,小寶貝,想你媽媽了?你乖乖的聽話,我做你媽媽吧,好不好?嗯?”
小吉打了個嗬欠,真無聊,這小東西隻會哭,吃起來也沒什麼意思。它有點思念起那隻孟極了,那種強大的獵物吃起來才過癮啊。
第二天葡萄還是聽沈衣的話,把小狗送了回去,隻不過又順手把那家人的珠寶首飾、銀行存款拿了個一幹二淨,瀟瀟灑灑地去逛商場,準備給沈衣沈焰買幾件禮物。
“七葉……”一個久違了的熟悉的聲音在葡萄身後輕喚。
葡萄猛然轉頭,一迎上那深情的目光,她便呆住了,周圍的人潮喧嘩盡數遠去,天地之間隻剩下她和那個人。
沈衣打開門,便看到神情略有些緊張的雷霆鈞和一位身材小巧發絲銀白的老太太站在門口,她怔了怔,道:“表哥?”
雷霆鈞向老太太微微躬身,道:“姑婆,她就是小衣。”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沈衣幾眼,滿是皺紋的臉上沒什麼表情,淡淡地道:“我是你外婆。”
“哦,外婆。”沈衣下意識地叫了一聲,隨後才意識到什麼,吃驚地看著這個一身威嚴的老太太,叫道:“外婆?”雖然六歲的時候曾見過一麵,但多年不見她早已記不清外婆的相貌了。童年時她曾覺得抱走焰的外婆是很高大的,現在看來那隻不過是小孩子的錯覺,但是外婆雖然並不如她印象中的身材高大,可行動舉止間卻是一派不怒自威的氣勢,讓人不自覺得就膽怯起來。
將二人讓進屋內,端上來兩杯水,沈衣不安地道:“對不起,家裏沒有茶。”像外婆這樣的老派人物自然是該喝茶的吧。
雷老太太端坐在沙發上,道:“不要緊,我平時也喝可樂的。”
沈衣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忙從冰箱裏拿了兩聽可樂來。
雷老太太道:“小焰呢?”
沈衣道:“他有事出去了。”這些日子沈焰都片刻不離她身邊,但今天卻不知道什麼原因自己出去了。她本來想在雷老太太對麵搬把椅子坐,但是見雷霆鈞默然侍立在一旁,她便也不敢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