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之發言,大意為一方掌故傳說,托諸歌吟表演,俾其流播傳承,非止於自娛自樂,姑不論其編導好壞,做法本身即當肯定。古今殺一無辜,人皆知其有罪;而滅絕一文化遺產,毀壞一民族村寨,卻無動於衷,坦坦然從而受之。然今日滅一文化遺產,明日滅一文化遺產,今日少一民族建築,明日少一民族建築,則華夏非華夏,中國非中國,不僅民族精神無掛搭之處,即文化傳統亦連根拔起矣。
餘又以為侗戲侗歌之演唱保存,雖未必就能入於廟堂,然既為百姓日常生活所必需,其義即不可淺而視之。司馬遷豈不早就有言:“樂,所以移風易俗,自《雅》、《頌》聲興,則已好《鄭》、《衛》之音,《鄭》、《衛》之音所從來久矣。人情之所感,遠俗則懷。”故凡有心保存文化,尊重文化之價值者,餘均對其表示敬意,至於雅俗之分別,則不遑詳論矣。蓋村歌廟樂,流別分殊,體製迥異,則當各得其宜,互不僭越。民間風歌不必求其組織過工,廟堂雅頌亦不能俚俗媚眾,尺短寸長,質文互補,二者齊頭並進發展,方顯百花齊放景象。而傳統史家向不注意之民眾生活狀態,尤其各種習俗之微妙細節,亦當尋其原委,考其沿革——既適當“分拆”,以突出個案,呈現具體行為之場景;又留心整合,以勾勒宏觀,再現文化體係之大全——最終則揭示鄉民社會之真實,了解鄉土中國之原貌焉。
五、飽覽金鳳山風光
下午告別注溪,冒雨訪金鳳山。山在縣城東北,從注溪出發,驅車近三十裏,至山腰半峰,路徑狹小,乃改步行。沿途泥濘險滑,眾人相互摻扶,始得一登峰頂。
據同行者介紹,山上原有四十八庵,諸如玉皇殿、觀音堂、太上老君殿、八景宮、王母瑤池、玄女宮、女媧宮、南嶽宮、四大天王宮、寶鼎庵等,稱名琳琅滿目,殊難一一列舉,反映雖以釋氏為主,而亦雜入儒、道兩教,頗有三教合一,統合融會之發展勢態。而明代以來,晨鍾暮鼓,香煙繚繞,非僅為當地著名八景之一,亦淳化一方風俗,吸引四方香客絡繹朝拜,聲名遠播湘黔兩省。惜晚近毀損嚴重,今僅存一寺,名金鳳寺,共四重殿宇,乃“文革”結束後重建,然已非昔日規模。故雖為地方名山,望重數代,然香客始終稀少,且久乏僧人長往。
步行尚未至寺前,路折入懸崖處,忽見兩棵銀杏老樹,危幹橫斜淩空,枝葉扶疏四伸,半在雲霧繚繞之中。近前仔細觀之,則相攜相伴,偉岸站立,勁挺千丈,鬱鬱蔥蔥,磊砢婆娑,蔭岩竦壑,風姿卓然。而其兀立山野,俯瞰峭壁,傲睨四方,閑看春秋,與雲霞為伴,共蒼茫相處,雖年曆四百,仍不慕苑上,忠貞護寺,清寒自恃,淡泊孤峭。餘以為亦罕見難逄之奇緣,而覺舉目觸及之處皆生靈機矣。《尚書?舜典》:“納於大簏”;《史記?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餘有山林之想,已非一日矣。今睹物興情,懷想今古,俯仰天地,則油然興歎焉!
告別杏樹,步入寺內,未見香客,亦無人聲,一派寂然,甚感清淨。候之既久,始有一老嫗前來,詢之乃知其為寺內居士,三年前離家上山修持,每日頌念佛號,欲脫離生死無常大海,早升極樂至快之淨土。而寺內主持乃女尼,數年前擇地駐錫,閉關清修證源,究無量上乘大法。遂發心興修殿宇,擴充樓台,再振法鼓,重弘梵音。惟法物漸備,檀供稍崇,舊貌仍未重現,規模尚嫌狹小。雖勝跡之彰隱顯晦,在人而非在天,然欲真正恢複舊觀,仍有待機緣時日。
金鳳山寺雖有主持發心振興,然寺內迄今尚無其他出家眾,僅三、四居士主動護法,曆來人跡車塵罕至,寺內一派空曠岑寂。居士自種菜蔬瓜果,自食其力,兼為功課,亦大得農禪合一遺風。惜池台亭榭,虛閣長廊,大多凋舊,然亦甚有古風耳。
餘經山門步入大殿,頓覺青飆滿堂,非特境與心會,即神亦為之一爽。遂徑往廂房拜謁方丈,一侍者出屋揖禮作答曰:“已臥病榻數日,無法起身見客,殷殷歉意,望乞鑒諒!”餘則笑而漫應之曰:“五濁惡世,清修者甚少,望自珍重,少病少惱。”乃由居士引導,偕二、三同好,攀援陡壁,往探金頂,欲一覽四周群山脈形,俯察清水江川流走向。
金頂山峰霧氣壓頂,猶如雲海蒸水包裹。路途泥濘,徑甚險滑。向南行一裏,忽見一寺,雄居雲邊。入內輒見一觀音像,高約丈餘,晏坐威嚴,麵現男相,侗衣裝束。像後有摩崖圖刻,細審則為祝融,當地百姓奉為火神,時有香火供奉。廟外多見殘碑斷偈,惜雲霧繚繞晦冥,文字辨識頗為困難,所可大致判斷者,則多為乾隆時舊物。其中一碑,仆橫途中,殘損斷裂,字已漫患,可辨識者,尚有數行。同行者黃誠君,辨出“臨濟三十五世”六字。則山寺之建造年代,或當在雍正開辟苗疆之後,一度成為臨濟道場,乃破山門下法嗣!惜霧氣蔚蒸,四顧茫然,山形隱約不見,川流潛藏難窺。雄灝之勝,終未一覽。乃歎天地藏密蘊秘,遂悵惘留憾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