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名家論茶(1 / 3)

袁枚《隨園食單茶酒單武夷茶》

餘向不喜武夷茶,嫌其濃苦如飲藥然。丙午秋,餘遊武夷,到曼亭峰、天遊寺諸處。僧道爭以茶獻。杯小如胡桃,壺小如香櫞,每斟無一兩。上口不忍遽咽,先嗅其香,再試其味,徐徐咀嚼而體貼之。果然清芬撲鼻,舌有餘甘。一杯之後,再試一、二杯,令人釋躁平矜,怡情悅性。始覺龍井雖清,而味薄矣;陽羨雖佳,而韻遜矣。頗有玉與水晶,品格不同之故。故武夷享天下之盛名,真乃不忝。且可以瀹至三次,而其味猶未盡。

袁枚,字子才,號簡齋,又號隨園老人,浙江錢塘人。生於清康熙五十五年(公元1716年),卒於嘉慶二年(公元1797年)。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進士。曾任溧水、江浦、江寧等縣知縣,因父喪辭官歸裏,不複出仕。在江寧城西小倉山築隨園,著述不輟;尤醉心研究烹飪藝術,《隨園食單》就是他“四十年來,頗集眾美”(《隨園食單序》)之成果。

本篇記於乾隆五十一年(公元1786年);《隨園食單》則初刊於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

本篇雖命名曰:“武夷茶”,但據所載“杯小”、“壺小”及先嗅後飲的品茶法判斷,實屬“工夫茶”無疑,故錄。並知清代中期,工夫茶仍在閩北流行。

武夷茶屬烏龍茶,是早期潮州工夫茶座中最受青睞之名茶。

袁枚對工夫茶初嫌後愛之反應,頗具代表性。今之初嚐潮州工夫茶的外地客人多有類同感受。足證推廣非難。

俞蛟《夢廠雜著卷十潮嘉風月》“工夫茶”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諸陸羽《茶經》,而器具更為精致。爐形如截筒,高約一尺二三寸,以細白泥為之。壺出宜興窯者最佳,圓體扁腹,努咀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許。杯盤則花瓷居多,內外寫山水人物,極工致,類非近代物。然無款誌,製自何年,不能考也。爐及壺、盤各一,惟杯之數,則視客之多寡。杯小而盤如滿月。此外尚有瓦鐺、棕墊、紙扇、竹夾,製皆樸雅。壺、盤與杯,舊而佳者,貴如拱璧,尋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將泉水貯鐺,用細炭煎至初沸,投閩茶於壺內衝之;蓋定,複遍澆其上;然後斟而細呷之,氣味芳烈,較嚼梅花更為清絕,非拇戰轟飲者得領其風味。餘見萬花主人於程江月兒舟中題吃茶詩雲:“宴罷歸來月滿闌,褪衣獨坐興闌珊;左家嬌女風流甚,為我除煩煮鳳團。”“小鼎繁聲逗響泉,篷窗夜靜話聯蟬;一杯細喂清於雪,不羨蒙山活火煎。”蜀茶久不至矣,令舟中所尚者,惟武夷。極佳者每廳需白鏹二枚。六篷船中食用之奢,可想見焉。

俞蛟,字清源,又字六愛,號夢廠居士,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生於乾隆十六年(1751年),嘉慶中期尚在世,卒年不詳。

俞氏性格磊落,素負才名。然仕途坎坷,官職卑微。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曾以監生身分出任興寧縣典史(《廣東通誌職官表》)。生平好遊,足跡幾遍南北。《夢廠雜著》為其傳世唯一著作,所記多身曆、目睹、耳聞者。嘉慶六年(1801年)四月成書於廣東齊昌官舍之凝香室。

俞蛟《工夫茶》之重大貢獻,在於他能以銳敏的眼光審視自唐以來的中國傳統茶藝,洞察潮州泡茶法與陸羽煎茶法之間的傳承關係,一語中的,指出潮州泡茶方法“本諸陸羽《茶經》”;並率先用“工夫茶”這個新概念來囊括該法諸多特點。此功此績,後人勿忘。

寄泉《蝶階外史》“工夫茶”

工夫茶,閩中最盛。茶產武夷諸山,采其芽,窨製如法。友人遊閩歸,述有某甲家巨富,性嗜茶,廳事置玻璃甕,三十日汲新泉滿一甕,烹茶一壺,越日則不用。移置庖蔃,別汲第二甕。備用童子數人,皆美秀,發齊額,率敏給供爐火。爐用不灰木,成極精致,中架無煙堅炭,數具,有發火機以引火光悴之,扇以羽扇,焰騰騰的矣。

壺皆宜興沙質。龔春、時大彬,不一式。每茶一壺,需爐銚三候湯,初沸蟹眼,再沸魚眼,至連珠沸則熟矣。水生湯嫩,過熟湯老,恰到好處,頗不易。故謂天上一輪好月,人間中火候一歐,好茶亦關緣法,不可幸致也。

第一銚水熟,注空壺中之潑去;第二銚水已熟,預用器置茗葉,分兩若幹立下,壺中注水,覆以蓋,置壺銅盤內;第三銚水又熟,從壺頂灌之周四麵,則茶香發矣。

甌如黃酒,客至每人一甌,含其涓滴咀嚼而玩味之;若一鼓而牛飲,即以為不知味。肅客出矣。

茶置大錫瓶,友人司之,瓶粘考據一篇,道茶之出處功效,啜之益人者何在。容能道所以,別烹嘉茗以進。其他中人之家,雖不能如某甲之精,然烹注之法則同,亦歲需洋銀數十番雲。

寄泉,號外史,清代鹹豐時人。據何慶熙《蝶階外史序》載:“外史著作等身,膾炙人口”。著有《畿輔詩傳》(凡八百家)、《文法金金鹹》、《鑄鐵硯齋試帖》(郭亻效程)《蝶階外史題詞》)等。

本篇既談工夫茶種,也說工夫茶藝。最引人注目的是,主人以茶待客,卻在錫瓶上貼著茶事考據文章一篇,談茶之出處、功效及其保健作用。茶客如能解釋其所以然,則“別烹嘉茗以進”,昭示獎勵。有獎競猜活動居然滲入了工夫茶座之中,妙!

宋代李清照《金石錄後序》載:趙、李夫婦倆,每日飯後,便閑坐歸來堂沏茶;同時比試記憶力:“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再根據競猜成績確定誰先喝茶。為此,夫妻往往樂得開懷大笑,以至於茶傾衫濕,誰也喝不成茶。

閩郡某甲,活用了趙、李韻事於工夫茶座,並將有獎競猜活動對象擴大至親朋戚友。這也算一大貢獻。

唐晏《天咫偶聞卷八煎茶說》

煎茶之法,失傳久矣,士夫風雅自命者,固多嗜茶,然止於水瀹生茗而飲之,未有解煎茶如《茶經》、《茶錄》所雲者。屠緯真《茶箋》論茶甚詳,亦瀹茶而非煎茶。餘少好攻雜藝,而性尤嗜茶,每閱《茶經》,未嚐不三複求之,久之若有所悟。時正侍先君於維揚,因精茶所集也,乃購茶具依法煎之,然後知古人煎茶為得茶之正味,後人之瀹茗,何異帶皮食哀家梨者乎。閑居多暇,撰為一編,用貽同嗜。

(1)擇器

器之要者,以銚居首,然最難得佳者。古人用石銚,今不可得,且亦不適用。蓋銚以薄為貴,所以速其沸也,石銚必不能薄。今人用銅銚,腥澀難耐;蓋銚以潔為主,所以全其味也,銅銚必不能潔。瓷銚又不禁火。而砂銚尚焉。今粵東白泥銚,小口甕腹極佳。蓋口不宜寬,恐泄茶味;北方砂銚,病正坐此。故以白泥銚為茶之上佐。凡用新銚,以飯汁煮一、二次,以去土氣,愈久愈佳。

次則風爐。京師之石灰木小爐,三角,如畫上者,最佳。然不可過巨,以燒炭足供一挑之用者為適宜。

次則茗盞。以質厚為良,厚則難冷。今江西有仿郎窯及青田窯者佳。

次茶匙。用以量水。瓷者不經久;經椰瓢為之。竹與銅皆不。

次水罌。約受水二、三升者,貯水置爐旁,備酌取,宜有蓋。

次風扇。以蒲葵為佳,或羽扇,取其多風。

(2)擇茶

茶以蘇州碧螺春為上,不易得,則杭之天池。次則龍井;祘茶稍粗,或有佳者,未之見也。次六安之青者,若武夷、君山、蒙頂,亦止聞名。古人茶皆碾,為團,如今之普洱,然失茶之真;令人但焙而不碾,勝古人。然亦須采焙得宜,方見茶味。若欲久藏,則可再焙,然不能隔年。佳茶自有其香,非煎之不能見。今人多以花果點之,茶味全失。且煎之得法,茶不苦反甘,世人所未嚐知。若不得佳茶,即中品而得好水,亦能發香。凡收茶必須極密之器,錫為上,焊口宜嚴,瓶口封以紙,盛以木篋,置之高處。

(3)擇水

昔陸羽品泉,以山泉為上,此言非真知味者不能道。餘遊縱南北所嚐,南則惠泉、中冷、雨花台、靈穀寺、法靜寺、六一、虎跑;北則玉泉、房山空水洞、潭柘、龍池。大抵山泉實美於平地,而惠山及玉泉為最;惠泉甘而芳,玉泉則甘而冽,正未易軒輊。山泉未必恒有,則天泉次之。必貯之風露之下數月之久,俟甕中澄澈見底,始可飲。然清則有之,冽猶未也。雪水味清,然有土氣,以潔甕儲之,經年始可飲。大抵泉水雖一源,而出地以後,流逾遠則味逾變。餘嚐從玉泉取水,歸來沿途試之,至西直門外,幾有淄澠之別。古有勞薪,水之變,亦勞之故耳,況雜以塵氵於耶。凡水,以甘而芳、甘而冽為上;清而甘、清而冽次之;未有冽而不清者,亦未有甘而不清者,然必泉水始能如此。若井水,佳則止於能清,而後味終澀。

凡貯水之罌,宜極潔,否則損水味

(4)煎法

東坡詩雲:“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鬆風鳴。”此言真得煎茶妙訣。大抵煎茶之要,全在候湯。酌水入銚,炙炭於爐,惟恃鞲韝之力,此時揮扇不可少停。俟細沫徐起,是為蟹眼;少頃巨沫跳珠,是為魚眼;時則微響初聞,則鬆風鳴也。自蟹眼時即出水一、二匙,至鬆風鳴時複入之,以止其沸,即下茶葉。大約銚水半升,受葉二錢。少頃水再沸,如奔濤濺沫,而茶成矣。然此際最難候,太過則老,老則茶香已去,而水也重濁;不及則嫩,嫩則茶香未發,水尚薄弱。二者皆為失飪。一失飪,則此爐皆廢棄,不可複救。煎茶雖細事,而其微妙難以口舌傳,若以輕心掉之,未有能濟者也。

惟日長人暇,心靜手閑,幽興忽來,開爐火,徐揮羽扇,緩聽瓶笙,此茶必佳。

凡茶葉欲煎時,先用溫水略洗,以去塵垢。取茶入銚宜有製,其製也,匙實司之。約準每匙受茶若幹,用時一取即足。煎茶最忌煙炭,陸羽謂之“茶魔”。妙木炭之去皮者最佳。入爐之後,始終不可停扇;若時扇時止,味必不全。

(5)飲法

古人飲茶,誴盞今熱,然後注之,此極有精意。蓋盞熱則茶難冷,難冷則味不變。茶之妙處,全在火候;誴盞者,所以保全此火候耳。

茶盞宜小,寧飲華再注,則不致冷。

陸羽論湯有老、嫩之分,人多未信;不知穀菜尚有火候,茶亦有形之物,夫豈無之?水之嫩也,入口即覺其質輕而不實;水之老也,下喉始覺其質重而難咽。二者均不堪飲。惟三沸已過,水味正妙,入口而沉著,下咽而輕揚,撟舌試之,空如無物,火候至此,至矣!煎茶水候既得,其味至甘而香,令飲者不忍下咽。今人瀹茗全是苦澀,尚誇茶味之佳,真堪絕倒!

凡煎茶止可自怡,如果良辰勝日,知已二三,心暇手閑,清談未厭,則可出而效技,以助佳興。若俗見相,眾言囂雜,既無清致,寧俟它辰。

唐晏,滿族人,姓瓜爾佳氏,名震鈞,字在廷,自號涉江道人。生於清鹹豐七年(1857年)。卒於民國九年(1920年)。唐晏曾出任知縣、江寧八旗學堂總辦等職,又曾執教於京師大學堂。他博學多聞,著述頗豐,除《天咫偶聞》(十卷)外,尚有《八旗人著述存目》(一卷)、《渤海國誌》(四卷)、《庚子西行記事》(一卷)、《陸於新語校注》(二卷)、《洛陽伽藍記金句沈》(五卷)、《兩漢三國學案》(十一卷)等。

唐晏《煎茶說》,在“三複求之”《茶經》以後成篇,依次分出擇器、擇茶、擇水、煎法、飲法五項。其中除“煎法”一項脫胎於《茶經》煎茶法而與今之工夫茶法有較大差別外,餘者均十分接近潮州工夫茶衝泡法則。故雖無“工夫茶”之名,卻有“工夫茶”之實。目為《工夫茶說》也可。

請注意“俞蛟是從潮州工夫茶之衝泡實踐中悟出其“本諸陸羽《茶經》”之淵源關係的;而唐晏卻是通過“三複求之”《茶經》總結出工夫茶法來的。一個得之於流;一個得子於源。令人振奮的是兩者最後殊途同歸。這就雄辯地證實了《茶史編》的結論:“潮州工夫茶”是《茶經》早已形諸文字的、有實無名的“中國工夫茶”之活化石。

周作人《煎茶》對此也曾評論說:“我想起震鈞的《煎茶說》來。這收在《天咫偶聞》卷八中,據他說是根據陸羽《茶經》想出來的,讀了覺得頗有道理,……震鈞卻又笑今人以沸湯瀹茗,全是苦澀,這批評也不無道理。我想隻用瓦壺炭爐亦可試驗,倘能成功,飲的方法大可改良一下,庶幾不至於辜負了中國的名產,也是好的吧。

徐珂《清稗類鈔飲食類邱子明嗜工夫茶》

閩中盛行工夫茶,粵東亦有之。蓋閩之汀、漳、泉、粵之潮,凡四府也。烹治之詩,本諸陸羽《茶經》,而器具更精。爐形如截筒,高約一尺二、三寸,以細白泥為之。壺出宜興者為最佳,圓體扁腹,努咀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許。所用杯盤,多為花瓷,內外寫山水人物,極工致,類非近代物。爐及壺盤各一,惟杯之數,則視客之多寡。杯小而盤如滿月,有以長方瓷盤置一壺四杯者,且有壺小如拳,杯小如胡桃者。此外尚有瓦鐺、棕墊、紙扇、竹夾,製皆樸雅,壺、盤與杯舊而佳者。先將泉水貯之鐺,用細炭煎之初沸,投茶於壺而衝之,蓋定,複遍澆其上,然後斟而細呷之。其餉客也,客至,將啜茶,則取壺,失取涼水漂去茶葉塵滓,乃撮茶葉置之壺,注滿沸水。既加蓋,乃取沸水徐淋壺上,俟水將滿盤,複以巾。久之,始去巾,注茶杯中,奉客。客必銜杯玩味,若飲稍急,主人必怒其不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