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問:“《係辭》果非聖人之作,前世之大儒君子不論,何也?”曰:“何止乎《係辭》。舜之塗廩、浚井,不載於六經,不道於孔子之徒,蓋俚巷人之語也。及其傳也久,孟子之徒道之。事固有出於繆妄之說。其初也,大儒君子以世莫之信,置而不論。及其傳之久也,後世反以謂更大儒君子而不非,是實不誣矣。由是曲學之士,溺焉者多矣。自孔子歿,周益衰,王道喪而學廢,接乎戰國,百家之異端起。十翼之說,不知起於何人,自秦、漢以來,大儒君子不論也。”或者曰:“然則何以知非聖人之作也?”曰:“大儒君子之於學也,理遠而已矣。中人已下,指其跡、提其耳而譬之,猶有惑焉者,溺於習聞之久,曲學之士喜為奇說以取勝也。何謂‘子曰’者?講師之言也,吾嚐以譬學者矣。‘元者,善之長;亨者,嘉之會;利者,義之和;貞者,事之幹’,此所謂《文言》也。方魯穆薑之道此言也,在襄公之九年,後十有五年而孔子生。
左氏之傳《春秋》也,固多浮誕之辭,然其用心,亦必欲其書之信後世也。使左氏知《文言》為孔子作也,必不以追附穆薑之說而疑後世,蓋左氏者,不意後世以《文言》為孔子作也。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孟子豈好非六經者,黜其雜亂之說,所以尊經〔也〕。”
或問:“大衍,筮占之事也,其於筮占之說,無所非乎?”曰:“其法是也,其言非也。
用蓍四十有九,分而為二,掛一,揲四,歸奇,再,其法是也。象兩,象三,至於乾坤之策,以當萬物之數者,其言皆非也。
《傳》曰‘知者創物’,又曰‘百工之事,皆聖人之作也’。筮者,上古聖人之法也。其為數也,出於自然而不測,四十有九是也;其為用也,通於變而無窮,七八九六是也。惟不測與無窮,故謂之神,惟神,故可以占。今為大衍者,取物合數以配蓍,是可測也,以九六定乾坤之策,是有限而可窮也,矧占之而不效〔乎〕!夫奇耦,陰陽之數也;陰陽,天地之正氣也。二氣升降,有進退而無老少。
且聖人未嚐言,故雖《係辭》之龐雜,亦不道也。”問者曰:“然則九六何為而變?”曰:“夫蓍四十有九,無不用也。昔之言大衍者,取四揲之策,而舍掛之數,兼知掛之多少,則九六之變可知矣。蓍數無所配合,陰陽無老少,乾坤無定策,知此,然後知筮占矣。嗚呼!文王無孔子,《易》其淪於卜筮乎!《易》無王弼,其淪於異端之說乎!因孔子而求文王之用心,因弼而求孔子之意,因予言而求弼之得失,可也。”
春秋論上〔景祐四年〕
事有不幸出於久遠而傳乎二說,則奚從?曰:從其一之可信者。然則安知可信者而從之?曰:從其人而信之,可也。眾人之說如彼,君子之說如此,則舍眾人而從君子。君子博學而多聞矣,然其傳不能無失也。君子之說如彼,聖人之說如此,則舍君子而從聖人。此舉世之人皆知其然,而學《春秋》者獨異乎是。
孔子,聖人也,萬世取信,一人而已。若公羊高、穀梁赤、左氏三子者,博學而多聞矣,其傳不能無失者也。孔子之於經,三子之於傳,有所不同,則學者寧舍經而從傳,不信孔子而信三子,甚哉其惑也!經於魯隱公之事,書曰“公及邾儀父盟於蔑”,其卒也,書曰“公薨”,孔子始終謂之公。三子者曰:非公也,是攝也。學者不從孔子謂之公,而從三子謂之攝。其於晉靈公之事,孔子書曰“趙盾弑其君夷皋”。三子者曰:非趙盾也,是趙穿也。學者不從孔子信為趙盾,而從三子信為趙穿。其於許悼公之事,孔子書曰“許世子止弑其君買”。三子者曰:非弑之也,買病死而止不嚐藥耳。學者不從孔子信為弑君,而從三子信為不嚐藥。其舍經而從傳者何哉?經簡而直,傳新而奇,簡直無悅耳之言,而新奇多可喜之論,是以學者樂聞而易惑也。予非敢曰不惑,然信於孔子而篤者也。經之所書,予所信也;經所不言,予不知也。
難者曰:“子之言有激而雲爾。夫三子者,皆學乎聖人,而傳所以述經也。經文隱而意深,三子者從而發之,故經有不言,傳得而詳爾,非為二說也。”予曰:“經所不書,三子者何從而知其然也?”曰:“推其前後而知之,且其有所傳而得也。國君必即位,而隱不書即位,此傳得知其攝也。弑君者不複見經,而盾複見經,此傳得知弑君非盾也。君弑賊不討,則不書葬,而許悼公書葬,此傳得知世子止之非實弑也。經文隱矣,傳曲而暢之。學者以謂三子之說,聖人之深意也,是以從之耳,非謂舍孔子而信三子也。”予曰:“然則妄意聖人而惑學者,三子之過而已。使學者必信乎三子,予不能奪也。使其惟是之求,則予不得不為之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