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小夥計的生活(3 / 3)

掌櫃王選青,介休三家村人。我去樊城的時候,他已經老了,有五十多歲吧。第一次見麵,我給他叫掌櫃,他笑笑,跟前的郭心田也笑了,我不知道他們笑什麼,有些茫然,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過後郭先生才跟我說,掌櫃是外麵人的叫法,字號裏的規矩,給王先生這樣的老前輩,要叫“選青老”,從此以後我就給王掌櫃叫選青老了。過了兩天閑下來,選青老把我叫進他的臥室,問了些家裏的情況,末了說:“你到了,給家裏寫個信報平安吧。會寫信嗎?”我說會。

出來,郭先生問選青老跟我說了些什麼,我說問了些什麼,要我給家裏寫信,還問會不會寫信。郭先生問,你是怎麼回答的,我說我會,郭先生輕輕地哎了一聲,說,往後要是再問你這樣的事,要說自己不會,就是會也要說不會,當夥計學生意,就是學做人,凡事都要謙恭謹慎,有才也不可外露。

選青老這個人,文化程度不高,也是從小夥計熬上來的,做生意很有一套。性情嘛,大體說來要算和善,也有嚴厲的一麵,我去了沒多久,就碰上過一次。

剛去,好多規矩都不懂,有次吃麵條,想調點醋,正好醋壺兒在選青老那邊,就站起探過身子去取。胳膊還沒有伸過去,選青老見了,拿起醋壺兒往我跟前狠狠地一墩,說:“一味都不能短!”我登時愣住了,坐在位子上,不知該調還是不該調。旁邊有先生打圓場,說選青老給你拿過來了,還不快調上,這才倒了一點點。往後遇上這種情況,再也不敢造次了。還有一樣規矩,也很厲害,就是逢年過節,在一起聚餐,夥計給掌櫃和重要客人敬酒,若是對方不接,夥計要跪在地上,直到對方喝了才起來。這種情況我沒有遇上,看見別的小夥計真的叫整治得不輕。有人要難為我,選青老總是護著,不讓我吃虧。

選青老對我好,除了我還勤謹厚道外,另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會畫畫。以前說過,去的時候,除了行李外,還帶著毛筆硯台,畫筆畫碟,一本《芥子園畫譜》,還有一本《魯迅自選集》,封麵是郭沫若題的字。沒事了,我不跟他們在一起胡扯,總是自個兒在房間裏看看書,寫寫字,畫畫兒。原來在行餘學社的時候,已有些根底了,天長日久,又有了長進。慢慢的,我會畫畫,有些人知道了。不光周圍字號的夥計要我畫,就連來往的客商中,也有人喜歡我的畫。有的客人喜歡是喜歡,不便直接向我開口,就托掌櫃說話,掌櫃一說,肯定就畫了。這也讓選青老臉上有光。

畢竟是老式生意人,文化程度不高,又不肯接受新事物,時不時的就鬧了笑話。比如漢口的莊客給我們來信,報告漢口市場情況,我拿上給他看,上麵說“眼下金融緊”,他不懂得“金融”是什麼意思,一看就火了:“什麼金融、金融!”

比較而言,選青老還算開明的。有一年春天,天氣暖和了,讓先生們領上我們去了襄陽那邊,遊覽了隆中的諸葛亮故居,還有三顧堂等名勝古跡。諸葛亮故居裏,有一張木床,據說是諸葛亮用過的。床兩邊有一副對聯,現在還記得是:

老臣心思出師表,名士風流梁父吟。

一起遊覽的先生們,都不知道《梁父吟》是首什麼詩,小夥計長生則他們就更不知道了,就我知道,知道也不說。在介休的時候,我幹爹家有本《古詩源》,我借來看了很長時間,上麵許多詩都會背,就有這首《梁父吟》。

我問,現在還能背下來嗎?說行啊。背了,聽不清。我說寫下來吧,張先生取過一頁考古所的稿紙,提筆寫道:

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裏。

裏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

問是誰家塚,田強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理。

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

誰能為此謀,相國齊晏子。

韓:我算是服氣了。先前聽你說過,在樊城時已開始寫文章了。

張:是啊,有兩個東西在當時的《鄂北日報》上發表了,一個是詩,一個是雜文。詩的名字忘了,是鼓舞抗日鬥誌的。七七事變爆發了,年輕人總有一種激情要發泄,就試著寫了一首,投去就登了。

韓:句子有能記得的嗎?

說了句什麼,沒聽明白,說還是寫下來,寫了這樣一句:“榴花夏蟬,點綴七月的狂放。”雜文的名字還記得,叫《南漳武鎮的拉夫術》,是揭露國民黨地方政府黑暗的。

韓:有稿費嗎?

張:沒有,給的是郵票,夾在信裏寄來。韓:寫文章用的是你這個名字嗎?

張:不,用的筆名,叫“摶泥”,意思是我這樣做,跟小孩子玩泥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