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江當上了市委政研室副主任。在別人看來,這是鴻運當頭的事,是人見人羨的事。可柳一江卻似乎高興不起來,滿腦子裝的是如何處理好與韓梅一不小心造成的麻煩。而當了這個政研室副主任,就意味著熬通宵,爬格子,整材料;意味著閉門造車,違心作假;意味著空話、套話、廢話;意味著自己的思想再也不是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腦袋再也不是自己的腦袋……
最讓柳一江害怕的是前任副主任畢根的一句話。
畢根在市委政研室幹了二十四年了,幫五任市委書記寫了材料。每一任書記都說他寫得好,人又本分。他帶出了一批又一批徒弟,有很多都成了“一方諸侯”或他的領導,可他仍然是個副主任。每一次換了新領導來,都會找他促膝談心,盛讚他德高望重,說隻要他好好再幹上一兩年,保證為他安排個好位子。可每一次領導走時,都不無遺憾地說,來不及幫他解決,但移交時已經向新領導隆重推薦。新領導一來,又驚人的相似,又是“你還要好好把關好好帶班,有人接手了,我一定不會虧待你”。這樣,每一任領導來都許願,每一任領導走都說“好遺憾”,一轉眼換了五任領導,畢根竟搞了三個“八年抗戰”,由黑發到白發,由小畢到老畢,副主任卻還是副主任。由他捉刀發表的領導署名文章剪輯了幾大本,但他說都不敢說,更不敢拿出來炫耀。領導是最惱捉刀者提自己的署名文章的,如果手下幫領導寫了一篇文章,你竟敢在他還在任時說是你寫的,那你的前途可就到盡頭了。當然,有些心虛的書呆子會在領導走後搬這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過時掛曆”在人前賣弄。但這種人絕對成不了什麼大器,寫不出什麼好文章,“要當婊子又要立貞節牌坊”,本身他的人品就有問題。須知,在這世界上,太高尚的人或許能寫出好文章,太鳧雄的人也可能寫出好文章,大正大邪都可能幹大事,唯獨那種小奸小善的、小眉小眼小聰明的,肯定寫不出好文章來,即使有點才華,他也會忍不住暴露自己的庸俗和小氣來。當然,那種請人捉刀代筆的清一色“新八股”領導署名文章,多半是應景之作,甚至是擦過屁股的衛生紙,隻有傻瓜還會留著,還惡心地當寶貝,大言不慚“這是某某屁股禦用過的呢”。試問,世間有幾篇“調查與思考”能留芳千古呢?恐怕是人一失勢一下台,他的這種官樣文章早就走在前頭跑到棺材裏啦。
當柳一江與畢根談到寫材料時,畢根竟一臉無奈:“唉,寫作就像性病,一旦染上了身就好難脫啦!”
柳一江沒想到去接移交接到“性病”兩字,說明這老畢被材料折磨得夠嗆了。這老畢就像一麵鏡子,照出了所有官場上筆杆子的辛酸、痛楚、尷尬、迷茫、無奈。看到老畢苦笑的樣子,柳一江有些不解:“當初您為何不早點離開這個崗位呢?很多筆杆子搞了一兩年就下基層上級別呀!”
“這由不得你自己呀,你如果在領導的印象中,你擅長於寫材料了,他對你就會造成一種錯覺,認為你除了寫寫畫畫外,沒有其他的能力,給你一個官你也當不好。另外,誰都知道,寫作是苦差使,一般人不願幹,願幹的沒有幾年苦工夫又拿不出手。別看這官樣文章總是大一二三小123,有種固定的模式,但真正要讓領導滿意,不是一時半刻所能對路的。有了幾年磨礪,你寫得順暢了,一板一式官味十足了,那領導就把你當成用順了手的工具了,而這種省時省力又省心的工具,誰也除非有更好使的了或萬不得已了,才會去更新換代了。”畢根倒豆子般把心裏話倒了出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氣,不勝感慨:“唉,柳主任,恕我直言,二十四年前的今天,我也同你此刻一樣,血氣方剛,風華正茂,躊躇滿誌,豪情萬丈……沒想到,到今日我竟是一事無成一無所獲,像一本書,隻有書皮與書名,沒有內頁和內容,變成了一個幹癟的軀殼。不過,現在還算好,你來了,我老了,可走了,再過幾日我就可以換個單位休息休息含飴弄孫安度晚年啦。洪書記說了,把我調到市教育局當個工會副主席,也算對我有所安慰了,要不是他特別關照,這個崗位人家都還不願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