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改革對語言學和文字學提出了許多新的問題。例如,關於國家共同語:共同語的詞彙基礎和語音標準問題;異讀詞的讀音規範化問題;詞與非詞的界限問題;語詞的結構問題等。關於漢字:漢字和語詞的使用頻率問題;漢字的分層應用問題;同音字和同音詞問題;簡化和繁化問題;聲旁的有效表音功能問題;現代漢字的部件分解問題等。諸如此類新問題的提出,擴大了語言學和文字學的研究範圍,使文字改革從感性知識向理性知識前進。
關於同音詞問題:我認為同音詞是語言問題,不是文字問題。在文字上分化同音詞,漢字可以做到,拚音也可以做到,但是這隻能使“同音詞”變為“異形詞”,不能使“同音詞”變為“異音詞”。同音詞依舊是同音詞。我提出,同音詞有“四不是”:一、不能單獨成詞的同音漢字不是同音詞;二、異調同音不是同音詞;三、文言古語同音不是現代漢語的同音詞;四、語詞和詞組同音不是同音詞。除去“四不是”,同音詞的數量就不是人們所想象那麼多了。語言有分化同音詞的能力;在傳聲技術時代,這一能力將發揮更大的作用。五十年代把“炎症”和“癌症”的讀音分化,把“初版”改為“第一版”跟“出版”相區別,這是成功的例子。在“異讀詞”的審音工作中,區分了更多的混淆不清的同音詞。
關於形聲字的表音功能問題:我在分析一本《新華字典》和若幹報刊文章之後,發現現代漢字(約七千字)中“聲旁的有效表音率為百分之三十九”,如果要區別聲調,有效表音率不到五分之一。我寫了論文《現代漢字中聲旁的表音功能問題》(一九七八)和一本小書《漢字聲旁讀音便查》(一九七九),說明“秀才識字讀半邊”根本靠不住。古人造字,隻求聲旁讀音近似,不求讀音準確。讀音的曆史演變,使聲旁大都失去了表音功能。聲旁表音隻有“近似性”,這是中外古典文字的共同現象。
在大約七千個現代漢字中,有基本聲旁五百四十五個(不同字典數目略異),其他是滋生聲旁。在現代漢字中,能獨立成詞的“詞字”占三分之一,不能獨立成詞的“詞素字”占三分之二。“詞字”數量有相對穩定性。這些數據有多方麵的實際作用,但是還要進一步研究核實。
在比較多種現代漢字的使用頻率之後,我提出“漢字效用遞減率”:最高頻一千字的覆蓋率大約是百分之九十,每增加一千四百字隻提高覆蓋率大約十分之一。這個規律給減少漢字的字量研究提供了一項統計依據。後來北京大學蘇培成教授對“漢字效用遞減率”又進行了進一步的研究和改進。
傳統漢字學研究漢字的形音義的曆史演變,實際是“曆史漢字學”。為了當前應用的需要,我提出要從曆史漢字學中分出一個分支,叫作“現代漢字學”,研究現代漢字的現狀和應用問題。一九八0年我發表論文《現代漢字學發凡》。不久,上海師範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北京大學等開設了“現代漢字學”課程,並且編寫出版了幾種現代漢字學的專著。
其實,現代漢字學的研究在民國初年就事實上萌芽了。當時提倡:廢除反切,用字母注音;簡化漢字;改進查字法;用統計方法研究小學用字問題。在日本,革新的研究開始得更早。我在《現代漢字學序言》(一九九三)中說:現代漢字學是“播種於清末,萌芽於五四,含苞於戰後,嫩黃新綠漸見於今日”。
漢字簡化從一九五六年的《漢字簡化方案》(五百一十五字)類推成為一九六四年的《簡化字總表》(兩千二百三十五字)。在七千個現代漢字中,三分之一是簡化字,三分之二是沒有改動的傳承字。這些規範漢字已經普遍用於中國大陸的教科書、報紙和雜誌,隻有招牌、廣告等所謂“社會用字”還處於混亂狀態。在台灣,手寫行書也用簡化字,跟大陸大體相同。香港“繁簡由之”,回歸之後漸漸改繁為簡。根據小學教師的經驗,簡化的好處是“好教、好認、好寫”。簡化字的清晰性在電視上極為明顯。王羲之的書法中有三分之一是簡化字,簡化無損於書法。但是簡化的好處不宜誇大。漢字的困難主要在字數太多。日本重視減少字數,一般隻用一千九百四十五個常用漢字,值得中國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