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沒有五四運動,白話文的宣傳將成為徒勞無功;若不是西洋思想不斷地輸入,白話文的勢力也不會膨脹到現在這種程度。由漢字到拚音文字,比之由文言文到白話文更難成功,自然需要比五四時代更大的潮流,然後能促其實現。總之,漢字改革必須有整個的政治思想為後盾,否則永遠沒有成功的希望。四五十年來的漢字改革運動都是不痛不癢的,這兩年來的拉丁化運動竟能掀起頗大的波瀾,這決不是偶然的事。我敢斷說,將來新字如果有成功的一天,一定是因為某一個政黨把它作為政策之一,而這一個政黨已經取得政權的時候。”這個“斷說”雖然還沒有曆史機會來加以證明,可是“政治決定改革”的規律,已經為“注音字母”產生於一九一一革命之後和“拚音字母”產生於一九四九革命之後所證實。
王先生著重地說:“不拘任何黨派,都能與漢字改革的政策相容”,“語言文字的本身是中性的”。這幾個句子都由王先生自己加上“密圈”,表示著重,叫人注意。特別是“語言文字本身是中性的”這句話,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中性”就是“沒有階級性”“沒有黨派性”。這句話跟斯大林所說的“語言沒有階級性”意義相同,而比斯大林早了許多年。可惜的是,在沒有平等思想的社會裏,學者的諍言沒有政客的狂言響亮,而“過早的真理不是真理”。當時沒有人了解王先生這句話有萬鈞之力。
王先生說,“拚音字所引起的問題”有三個:一、方言問題;二、聲調問題;三、音標的選擇問題。這三個問題,在王先生參加製訂並在一九五八年公布的《漢語拚音方案》裏,基本上都解決了。關於“改革的方案”,書中具體地談論了:一、簡體字,二、新形聲字,三、唯聲字與複音字,四、注音字母與注音漢字,五、自創的拚音字母,六、國語羅馬字,七、區際羅馬字與文言羅馬字,八、中國語寫法拉丁化,等等。然後他提出他自己的擬議方案:“類符新字”。他自己說,他“注重提出問題而不在具體建議”,不拘泥於某一方案,後來他也不再談“類符新字”了。在全書的末尾,他說:“拚音文字如果真的要推行,欲速則不達,與其催產以致嬰兒壽命不長,倒不如聽其‘水到渠成’,事半功倍。”今天,多數人對“拚音文字”的看法是,與其有名而無實,不如無名而有實,這就是王先生“水到渠成”思想的延續。
五十年前王力先生寫的《漢字改革》一書,雖然具體情況今天已經變化,可是其中許多論點仍有啟發作用和指導價值。
王先生把他的書齋題名為“龍蟲並雕齋”。這個齋名包含非常重要的時代意義。我國學者大都重雕龍而輕雕蟲,重研究而輕普及,重過去而輕未來。王先生糾正這種重古輕今的傳統偏向,正是現代化的思想解放。
(《語文建設》,一九八六年第五期,事後略作增補)
呂叔湘:語法學大師
呂叔湘先生近年來體力和精神慢慢地逐步衰退,最近在醫院去世。這像是宇宙中的星星,在光和熱經過長期散射之後,終於逐漸衰減而消逝了。我聽到叔湘先生的噩耗之後,想起青年時候學到的一句格言:“人生的價值不在壽和富,而在光和熱。”
叔湘先生的哥哥,有名的畫家呂鳳子先生,是我父親的朋友,又是我兩位姐姐的老師,所以我認識叔湘先生之前,在幼年就先認識鳳子先生。叔湘先生比我大兩歲,我跟他是常州中學(當時稱江蘇第五中學)的同學,他比我高一班。中學時候,我發現叔湘先生能背《詩經》,大為驚奇。這個印象一直深印在我的記憶中。中學時候我就非常欽佩他的學問和為人。
一九五五年我從上海調來北京文改會,有機會跟叔湘先生因文改工作而時時接觸。在語文觀點上,我跟他完全一致,在語文學術上,他是我的益友和良師。我常常在做一件工作之前,把我的想法向他陳述,他幾乎每次都表示同意,並把他的意見補充我的設想之不足。我們二人可說是魚水無間,做到“君子之交淡如水”。
叔湘先生和朱德熙先生合寫的《語法修辭講話》在五十年代的《人民日報》上連載,我每期都仔細閱讀,作為我的精神食糧。當時,有好多位有名人物都說,中文沒有語法,跟英文不同。這種看法,在舊一代文學家中,是很普遍的。《語法修辭講話》的發表,使文化界的語文認識煥然一新。這不僅是語文知識的補充,也是一次文化的啟蒙運動。
我一直注意學習叔湘先生寫文章的文風。他的文章,清晰、簡練而口語化,完全擺脫了文言的束縛,最值得我學習。在他的影響之下,我反對半文半白的新聞體,提倡口語文章化,文章口語化,主張書麵語應當跟口頭語合而為一,出口成章並不神秘。我認為,中小學的語文課應當就是普通話課。學好普通話就能寫好白話文;好文章必須讀出來能叫人聽得懂,讀出來聽不懂的不是好文章。這些觀點,我曾向叔湘先生在閑談中陳述,都得到他微笑點頭而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