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首先聞到了一股偉大的惡臭,隻是很本色的沒有捂上那隻酒糟鼻子。隊長在看見我們的同時也看見了那個銅盆。那陣子,絞把狼子和我並排跪倒在銅盆邊,頭低得快要將眼睛都沒進尿液裏了,兩隻屁股卻撅得格外地高,有一點像在沙漠中被追趕急了的鴕鳥。直到紅色大走馬停在我們身後,發出一聲不滿地長嘶,我們才警醒了。
隊長開了一句玩笑:撅溝子亮腚,莫非有日天的本事?
絞把狼子看看隊長,又看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
還是隊長大智若愚,例外地不做追究,掃一眼大草垛後皺皺眉頭,然後很瀟灑地抬腿下馬,一條腿一跳一跳地走了幾步。事後想想,當時隊長要是揪住銅盆不放,沒準我會全盤托出,事情必定是另外一種結果。隊長兀自吸了一根煙,酒糟鼻子照例開始逐漸地改變著顏色,發出了某種危險的信號。
革少了。
門扇沒了。
隊長單刀直入,似乎一下子便捅到問題的核心上了。絞把狼子麵色土灰,印堂處開始發暗。再讓隊長犀利的目光延伸下去,就要捅出天大的窟窿。我那九九八十一彎腸子劇烈地痙孿,然後又條件反射地從嘴裏蹦出一句話:是青草偷走了。
你們換了羊吃?隊長經驗豐富。
絕對沒有。我們深知大革垛是集體的財產,全隊的羊就靠大草垛過冬呢。我從水底浮了上來,理直氣壯地說。
絞把狼子看了我一眼,那血色的大眼睛裏不是擺脫困境之後的輕鬆和釋然,而是一種更加的陰沉和憂鬱,他的兩條腿突然不停地顫抖起來,整個的人立刻憔悴得不忍目睹。我當時回敬給他的是困惑和驚訝。事後我才知道,絞把狼子當時就把褲子尿濕了。我們兩個漢子就這樣可憐兮兮地呆在大草垛旁邊,等候隊長再提出什麼意想不到的問題。
隊長將目光投向我說,答應下你的事情,領導說話要算數。隊長這樣說著時,已經從那酒糟鼻子上撤回了危險信號,眼睛裏也透出些許柔和,看上去很溫和。我卻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連一點起碼的反應都沒有。
去教書,明天就去。隊長說。
我這才懂了。其實在我和絞把狼子相處的這段日子裏,把教書的事兒全忘了。
我得陪絞把狼子最後一夜。
酒瓶子早已空空,僅剩下半盒紙煙。絞把狼子像從夢遊中剛剛醒來,執著地在小屋裏走來走去,麵部神經紊亂,如在和黑暗中的魔鬼廝殺搏鬥。然後他又貓般敏捷地彈跳上炕,掀起羊毛氈和門扇,從暗室裏拿出木炭和硫磺,攥在掌心裏反複揉搓。木炭黑色的粉末和硫磺黃色的碎片發出的聲音非常刺耳,就像是給一隻還在活著的羊剝皮剔骨。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現他的褲子濕了一大片的。
絞把狼子覺察到我酞默地注視著他,天差不多已經黑了。他那雙大眼睛生硬地盯著我足足有五分鍾。我後悔不該驚動他,讓他在夢遊中繼續宜泄,也許會更好一些。我也不該傾聽他道出來的那個故事。問題是在和他朝夕相處的這段日子裏,他隻字未提那個故事。我就要離開了,紋把狼子才一五一十地說了,他的兩隻手被木炭的粉末染得烏黑,又被硫磺的碎片劃出許多血印。
故事有點戲劇性,悲劇的效果落到了絞把狼子的頭上。這可能是他年紀輕輕頭項卻過早禿了的原因之一,也可能導致他身處逆境要出人頭地的強烈念頭產生。絞把狼子和青草曾經共同在大隊部的民辦小學教書。在很多牧女中,上過學並且是唯一的女高中生的青草出類拔萃出培紅杏,絞把狼子特別喜歡青草從早到晚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的模樣,認定這是有文化的緣故。青草自然也有意於絞把狼子,兩個有文化的男女青年在大漠深處,用自己的方式共同演繹著一個世俗的卻又是美好的愛情故事。為此,紋把狼子無數次抑製了自己蓬勃的情欲,他怕對青草造成什麼傷害。作為對絞把狼子的回報,青草也拒絕了所有給她提親的人。
那天的陽光很好,學生們像一群小鳥端坐在黑烏烏的教室裏,跟著絞把狼子朗誦一篇課文。快要下課了,他給學生們布置好幾道算術題,就去了青草的屋裏。因為青草病了,他要去端給她一茶缸放涼了的開水,卻不期然地撞上了隊長。隊長正樓著青草圖謀不軌,甚至已經掏出了他身下那個玩意兒,那玩意兒和隊長的酒糟鼻子一樣醜陋無比,十分令人惡心。病中的青草臉色蒼白,幾乎無力反抗,纖細的手在空中絕望地抓舉著。絞把狼子於是順手掄起了牆角的一根頂門棍,頂門棍呼嘯著掃向隊長,從此隊長的一條腿走路就一跳一跳的了。事情可想而知,隊長又反過來狠狠地整了絞把狼子,撤掉他換上了小結巴。為了絞把狼子,青草也不願意當那個民辦教師了。
就這樣,兩個無辜的人一個去看守大草垛,一個去牧點放羊。
聽完絞把狼子的故事,我相信這是真的,同時又想即便是真的,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人活在世上總還得承受點這樣或者那樣的痛苦吧。正是這樣的想法,決定了我不留下來繼續和絞把狼子做伴,而是聽從隊長的話去大隊部的民辦小學教書。
第二天東方露出魚肚白,大草垛還在老鼠們的吵鬧聲中沉睡著,上麵隻是落了大約幾十隻早到的麻雀,還沒有能夠形成那種鋪天蓋地的陣勢。
不過用不了多長時間,陽光就照耀在大草垛上了,那時你再看吧,千隻萬隻的麻雀落在大草垛上,很是壯觀。大草垛不僅要養育全隊的羊,同時還要養育這麼多的老鼠和麻雀,可見大草垛的心胸有多麼的寬廣和善良。
這樣的一個大草垛,難道還把你一個絞把狼子養不好?這正是我的安慰,更是絞把狼子的安慰。絞把狼子你就待著好了。我很感動,以致對大草垛產生了一種很深的留戀。
可我還是和大草垛告別了。
接下來我又要和絞把狼子告別了。絞把狼子躺在炕上睜著他的大眼睛一動不動,模樣形銷骨立,肯定又是一夜沒有合眼。我懷疑是那個並非多麼驚心動魄的故事,使他染上了某種癮症。作為朋友,這種告別的方式令我尷尬,我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天大亮的時候,我看清了絞把狼子那張清瘦的臉,臉上是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又仿佛進入了無欲之境。
後來,直到大草垛燃燒完畢,我才真正讀懂了絞把狼子那天早晨的表情,是他那近乎天才的預感毀滅了他。
大草垛是在我走進學校教室的第三天燃燒起來的。
這三天裏我沒有能夠教牧人的孩子認識一個新字。隻兩三個月的時間,這些土頭土臉衣著破破爛爛的牧家後代都染上了結巴,而且情況相當嚴重。就在我像猴子一樣抓耳撓腮,在教室裏走來走去的時候,窗外突然傳來一陣驚呼,說是大草垛著火了。
那天的風很孟浪,等到摻雜在人流中的我疾步趨近,幾乎是腳不沾地蹼盡四十多裏沙路,燃燒的大草垛已是尾聲了,僅剩下一堆滾燙的灰燼。
那麼大的一個草垛,說沒就沒了,一場夢似的。圍繞已不存在的大草垛,是多得令人毛骨驚然的老鼠。一群一群的老鼠抱頭亂竄吱吱怪叫著,表現出對喪失美好家園的痛心疾首。麻雀一隻都不見了,不知它們在大草垛燃燒起來時,逃向了哪裏。隊長和陸續趕來的牧人,那模樣比老鼠更甚,簡直就是刻骨的絕望了。他們麵對曾經的大草垛,站在風中黑蝴蝶般揚揚撤撤的草灰裏,欲哭無淚,構成了一幅人鼠同悲的感人場麵。
絞把狼子,你個狗日的鬼啊—隊長尖厲的聲音狼牙摔似的四處飛舞,卻又落不到點子上,無限地空茫,那酒糟鼻子卻果然紅得淌出了血。隊長粗野的叫罵將我提醒了,我向著大草垛的灰燼走去,那裏應該留有兩樣東西的。是的,我的判斷沒有錯,那根鋼管和那個銅盆還在,就靜靜地臥在那裏。鋼管飽淬大火後有一些彎曲了,像條蟒蛇放射出一股冰冷的幽藍。銅盆則化作了一堆形狀古怪而又頗具意象的黃疙瘩,渾身夢幻般地裹了一層金銘。我想象著絞把狼子圍繞大草垛的樣子,最後堅定地撲向大草垛的瞬間,他人生的一刹那一定十分鮮豔,輝煌無比。
我拋開黑壓壓灰乎乎的人群和鼠群,徑直奔向紫泥湖。
青草就坐在半路上的一道沙梁下麵,任憑大風哀號,整個的人幾乎被流沙埋沒了。絞把狼子走了,你一定知道他沒留下一根骨頭。我瞠目怒視青草,一股怨氣胸中膨脹。青草依舊像塊石頭一樣沉默不語。我將青草從沙堆裏提起,在她腿上狠狠地踹了一腳,青草就又像個麵口袋一樣軟軟地癱倒了。這是我第一次粗暴地對待一個女人。
青草,你不該給絞把狼子那根罪惡的鋼管。
第二年恢複高考,我被北方一所大學錄取,而且如願以償是曆史係。
隊長聽我考上大學要走,戰戰鼓兢地討酒喝。隊長因大草垛被毀而引咎辭職,又很快淪為地地道道的酒鬼。他那曾經的權威和力量雖已落花流水,但對女人照例充滿了渴望,一如永遠的酒糟真子。他說他搞過不少女人,青草是唯一有文化的一個,並且在毒焰樣的恥笑聲中,極其下流地描繪了細節。未了,他凸鼓著一隻醉眼說,我就知道你們兩個“雞屎棍子”(知識分子)攪在一搭裏,不會有啥好事。我還得謝你呢,你說青革偷草……我一下子跌進了冰窖,眼前一片黑暗,這就是說,是我與隊長同流合汙,最終毀了青草殺了絞把狼子!我羞憤得難以自持,卻又說不出一句辯解的話。我承認,我是個大笨蛋,我不知道色彩斑斕的人世間究竟容納了多少醜惡。恍惚之中,我真實地看見絞把狼子那孤獨無靠的身影圍繞著大草垛蹈踢而行。
我握在手裏的酒瓶子終於落了下去。
隨著一聲悶晌,大團腥臭的血汙從對麵那隻酒糟鼻子上噴濺出來,染黑我流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