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管別無大用,卻很結實,做了羊圈棚下的一個支柱。
若幹天後,我果真在大草垛後麵抓住了青草。
青草正在認真地碼草打捆,我沒有大喊大叫。青草的背影是很有曲線的那種,兩瓣屁股繃得稍徽緊了點。青草回過頭時,就跌坐在地上了,然後張大了嘴。令我驚異的是,青草的牙齒竟然是那麼的整齊和潔白,同時還有著一種不錯的氣質,實在不像是一個平平常常的牧羊女。不過,青革在大草垛上這樣明明白白地拿草,給我的印象卻不怎麼好。作為一種交換和補償,我讓青草講了那根鋼管的來曆。
後來我對絞把狼子說,青草的牙很白,又年輕又有幾分姿色。孤男寡女湊在一起過日子挺好的,何必偷偷摸摸地做賊心虛。絞把狼子當時正躺在炕上在假寐,聽我這樣說,呼啦一聲從炕上彈了起來,兩束駭人的猩紅從雞蛋大的眼睛裏噴射而出,直直地通向我:你以為青草是啥樣的人?和你我一樣也喝過八九年墨水的。他說這話時臉色變化多端,使我無法捉摸其中究竟包含著些什麼。絞把狼子說罷,急急地出了屋,大概又到大草垛後麵的那個銅盆裏尿尿去了。夜裏,絞把狼子翻來覆去的,身下嗞嗞啦啦地晌到天亮,攪得我也是一宿沒合眼,陪著熬那漫漫長夜。在蒼茫的黑色裏,大草垛下千隻萬隻老鼠的無限歡樂好好以來自另一個世界,澎湃的聲音將我僅存的一點點靈感都給淹沒了。
絞把狼子再坐起來的時候,在大草垛下折騰了一夜的老鼠已經很旗息鼓,麻雀們開始在大草垛上嘰嘰喳喳,它們同樣是千隻萬隻地聚集在一起,吵成了一鍋粥。有老鼠和麻雀晝夜輪番看守著大草垛,我和絞把狼子似乎是多餘了。這樣一想,就覺得絞把狼子沒事找事幹的做法有某種合理性。我像模像樣地做好了一頓飯,無非也是一鍋稀粥,喝稀粥能增加尿的排泄頻率。肉是沒有的,盡管牧區就是養羊的地方,可我們三個月不知肉味是常有的事情。道理很簡單,羊是集體的,隨意宰殺不得。有什麼重大的集體活動,需要宰殺一兩隻羊,那也得隊長親自批條子。絞把狼子將五指插進稀疏的頭發裏亂梳一氣,突然問我打算住多長日子。我明確表示自己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他就將一根筷子捅進腮幫裏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拉開身下的羊毛氈,又揭開一塊木板。這時,豎在炕上的木板和空洞的門框默契相望,這木板可不就是門扇嗎?絞把狼子近水樓台監守自盜,害得我給善良的牧人栽了一次贓。
絞把狼子的身下是個暗室。我幾乎被一股刺鼻的怪味打倒,暗室裏黑糊糊一堆,黃糊糊一堆,形狀像人屎狗屎。光線漸漸強烈之後,那黑與黃才分明了,我立刻吃驚不小,仿佛走進電影《地道戰》或者《地雷戰》的某個畫麵裏去了。再看絞把狼子,卻是一臉的莊重和神聖。
黑的是木炭。
黃的是硫磺。
說實話,我當時就有身處絕境坐在火藥桶上的恐怖感。想想還缺一樣白:硝。就又穩定神色,仔細地看個夠聞個夠,腦海裏開始浮出那根被藏進大草垛裏的鋼管。所有這些與我們當時的生活並無任何關聯的東西,開始一樣樣精靈般活蹦亂跳起來,附著了魔法似的不斷地改變著形狀,終於在我麵前完成組合,抬起了一門黑炮!我的脊背就又冷颼颼地冒汗了,牙縫裏也往外抽涼氣。
我說,你苦大仇深啊?
絞把狼子說,我有天大的仇。
我不得不重新審視紋把狼子了。首先是他的額頭尤為漂亮,寬闊飽滿得能跑馬走車,頭發稀疏柔軟且帶點兒自來,鼻子修長挺直,嘴唇薄而堅韌,配之以兩隻大眼睛,整個的麵部有那麼幾分女性的氣息。據說這樣的人大都很聰明。我在重新審視絞把狼子的過程中,已經毫不懷疑他的聰明了。
絞把狼子說他搞的是降雨器或者叫做催雨炮,就是要把雨從天上請下來,澆灌幹旱的沙漠和草灘。這意義當然不同凡響,他的大腦乃至胸膛和血管裏奔騰著這樣火熱的激情和滾燙的精神,的確令我始料不及。望著絞把狼子那張清瘦的麵孔,我設想是不是有一個英雄要橫空出世。那是個崇尚英雄的時代。我甚至注意到他布滿血絲的大眼睛裏,有一種堅硬的東西不能摧毀。
白天的大草垛是麻雀們的天堂。
我和絞把狼子端坐在土屋的炕上,相伴黑的木炭和黃的硫磺這兩樣神聖之物,傳遞著一瓶當地小城酒廠生產的駱駝牌同時又被當地牧人親切地稱呼為大牲口的六十五度的老白幹。瓶中的液體一截一截地短下去,我們體內的溫度一截一截地上升,浸染著每一根神經。這種置換是人間特別是男人之間必不可少的方程式,生成新的化合物叫“情深義重”。隻一個白天裏的那麼一陣子,我和絞把狼子成了真正的朋友。當時我們握手,我們互相拍肩膀。最後我們掰手腕,絞把狼子竟無縛雞之力。
就是這天,絞把狼子推心裏腹,像個大預言家預測不出十年這裏將滄桑大旱,寸草不生,草灘徹底風化沙化。這就是說他的降雨器或者催雨炮,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戰略意義。醉眼蒙矓中,我看見絞把狼子稀疏的頭頂變成了大草垛,上麵臥著一隻燦爛的精英之鳥,並且是由思想之卵孵化而出的。
我們相擁而醉,一塌糊塗。
大醉醒來是早晨。
絞把狼子例外地睡得很香甜,眼睫毛都不動一下,和稀疏的頭頂相比,他的眼睫毛長而濃密。這又讓我回味他的年齡,我們無疑是同時代的人。絞把狼子一定是看到了什麼,那什麼也一定輝煌燦爛,充滿了詩情畫意。我想我一定是從他的大眼睛裏看到了:水波款款蕩漾,青草拔節生長,樹梢風中呢喃,羊群舒展徜徉。不過,既然作為朋友,我不應該再保持沉默,我必須和他認真地談一談。
等到絞把狼子終於睡醒了,我說,叫降雨器或者催雨炮並不重要,這隻是個形式問題,重要的是你有什麼理論依據。
理論依據?絞把狼子撲哧一聲笑了,雞蛋大的眼睛裏除卻堅定,還有那麼一絲孩子氣的頑皮:一硝二磺三木炭。我說,我聽說過,化學課是我最頭疼的一種,我隻記住了惰性元素氟氯溴碘。我說我隻對曆史感興趣。
我說,古希臘有個叫阿基米德的科學家,你知道嗎?
絞把狼子點一點頭說,知道。
我說,他說過一句特別偉大的話,你知道嗎?
絞把狼子說知道,並且背了出來: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撬動整個地球。
於是,我給絞把狼子講了一個曆史故事。這個曆史故事很古老很遙遠,既充滿戲劇性又不乏真理,絕對是一個經典。就因為是一個經典,才使我過目不忘,牢記不衰,也急於向絞把狼子兜售。
公元前年,當時已經七十五歲高齡的阿基米德,從希臘回到了他的家鄉意大利西西裏島東南部的敘拉古王國。在古羅馬人發動的第二次布尼克戰爭中,阿基米德組織了一個鏡子兵團,利用凸透鏡反射陽光,燒毀了侵略者古羅馬人的戰船。
沒想到紋把狼子聽了我講的這個故事後,完全誤會了我的本意,立即興奮得大叫起來:你說我能夠成功。又是和我握手,又是和我拍肩膀,隻是沒有和我再掰手腕。我知道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我再說什麼都已經是多餘的了,他根本就不容我解釋,什麼都聽不進去,弄得不好還會傷害我們剛剛建立起來的友情,我隻能是哭笑不得地點點頭而已。接下來還要喝酒,絞把狼子堵住瓶口說,你要給我保密。我答應了,他才放下心來。我當然明白絞把狼子是想一鳴驚人。對一個渴望成功的男人而言,一鳴驚人很重要。
硫磺和木炭都有了,缺硝。
硝其實就在大草垛後麵的那個銅盆裏,尿液經過烈日不斷地蒸曬,便可以形成硝的結晶體。對此我雖略有耳聞卻不敢恭維。以我極淺陋的化學知識,硝的種類很多,諸如樸硝芒硝鐵硝火硝等等,我不知道絞把狼子從人的尿液中提取的是哪一種硝。再說了,這種提取的方法也太過原始了些,充斥著一股腐朽的氣息,大概比我講的那個曆史故事還要古老。
我說,能行?
絞把狼子說,能行。
能行就好。
往後的這段日子裏,絞把狼子完全沉浸在大草垛後麵的銅盆裏,在銅盆旁邊留下了一個深陷的圓圈,像是蒙眼驢蹚下的磨道兒。凝視絞把狼子那張堅定而又焦渴的瘦臉和布滿血絲的大眼睛,讓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人生磨礪的感歎。我真的是被感動了,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這場秘密戰鬥。見我這樣起勁,絞把狼子顯然很興奮很受鼓舞,甚至還難得地流露出了一股遇到知音的豪爽。
我們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穿梭於大草垛和小屋之間,像兩隻風中飄逸的奇特的大鳥,和大草垛一同構成了那個夏天裏的一道風景。我們可能快要瘋了,沒命地守望著那隻盛滿尿液的銅盆,反而使大草垛備受冷落。
事情似乎很不湊巧。
就在硝像一個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精靈,終於在被我們望眼欲穿的木棍兒上呈現出一點極其羞澀的白色徽粒的時候,就在我們因極度狂喜而準備歡慶一下的時候,隊長不期而至。隊長騎著他那匹象征權威和力量的紅色大走馬,向著大草垛款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