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透明的石頭(3 / 3)

現在禿頭知道那根石頭其實是不完整的,隻有完整的一半或者一半的完整,另一半已經深深地嵌進那個小寡婦屋前的樁墩子裏了。接下來,喬和禿頭共同動手配合默契,一點一點扒掉堅固的革泥,從樁墩子中間取出了那一半石頭。事實證明石頭的一麵確實留有一處傾斜的斷茬,喬沒有說假話。禿頭雙手輕輕地托起石頭,像是讀一本殘缺的書,或者讀一本書中一個殘缺的故事。然後,禿頭騰空一隻手在空氣裏抓舉,又小心翼翼地移向石頭的斷茬,在石頭對接的地方停了下來,隨即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

喬將禿頭這一係列的動作看得十分仔細,沒有漏掉任何細節,好像那根石頭的兩個部分已經對接起來,中間卻留有一道明顯的裂痕。喬禁不住怦然心動,刹那間的感覺亦如禿頭一樣深為惋惜。和那個小寡婦分離的日子,也正是這根石頭分離的日子。喬自那日之後,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小寡婦的屋裏。

禿頭決定在喬的土屋裏住上一夜。

禿頭說,我們去小寡婦的屋裏一趟吧。喬說,為啥?禿頭說,過了這麼些年,你也應該去看一看人家了,畢竟你們有過那麼一段獎好的日子。喬說,我不去,我要是想去早就去了。禿頭說,你是不想她了,對不對?你一點都不想她,是不是?喬有些固執地說,我就是不想她了。禿頭說,你不想她,你為什麼把那根石頭的一半拿回來插在自己的樁墩子上?這說明你心裏有她,更沒忘了她,你想讓她和你像那根斷裂的石頭一樣再對接起來。喬說,這麼些年了,我們也沒有對接起來。禿頭說,是時候了。圍繞著這件事,禿頭和喬差不多說了整整一夜,到後來就主要是禿頭在說,喬偶爾地插上一句。

天亮的時候,喬終於被禿頭說服了。

喬說,去?

禿頭說,去!

喬說,真去?

禿頭說,真去!

去就去!

第二天,喬和禿頭起了個大早。

沙漠裏的路是極難走的,曾經通向那個小寡婦屋裏的小路,早已被風沙淹沒。你想啊,這些年裏喬就沒有再送去過一個腳印,什麼樣的路不會被埋沒呢?那樣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子似的小路,有幾場不太大的風沙就足夠了。很長時間沒有下雨了,鬆軟的沙子像冬天的積雪,一腳踩下去就沒到小腿上,蕩開一陣又一陣火燒火燎的燥熱。禿頭和喬就這樣走一走停一停,從早晨走到正午,禿頭甚至還摔倒了幾次。看來禿頭是個並不怎麼普於長途跋涉的醫生,那麼他走家串戶給牧人的牲畜治病的舉動就更應該受到讚揚。喬把嘴嘬成一個精巧的喇叭,打起悠長的口哨,這曾是他那些年樂此不疲的遊戲。現在再做這樣的遊戲,喬覺得大不一樣了,有一些底氣不足。一直沉默不語低頭走路的禿頭,也學著喬的模樣打了幾聲口哨。禿頭的口哨卻很尖厲,像一把刀子那樣。喬哈哈嗬嗬地大笑,覺得這時的禿頭就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兄弟。蹚過無數道大大小小的沙梁,地勢逐漸變得開闊起來。遠遠地,喬和禿頭終於看見了那座黃土小屋。

喬和禿頭對視一陣後,就奔跑起來了。

喬激動得不能自己,腳下騰雲駕霧,他感覺自己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飛翔,仿佛一隻斷線的風箏。也就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喬更加真切地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忘記那個小寡婦。這些年來那個小寡婦在他心裏進進出出,音容笑貌猶在昨日。禿頭說得真是沒錯。風箏一樣飛翔的喬激動得渾身顫抖,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呼喊,像是走進了一個悲離歡合的故事裏。出乎意料的是黃土小屋早已破敗,屋頂和門窗都不複存在,且有一麵側牆徹底坍塌了。屋前那曾經羊兒雲集的黑色糞場也被風沙削平了,連一顆羊糞蛋兒都沒能剩下。喬站在名存實亡的土屋前,麵對著一片廢墟,腦子裏混沌一片,好不容易點燃起來的熱情,頃刻之間灰飛煙滅。

喬是讓禿頭一聲亢奮的大叫喚醒過來的。

禿頭這時不顧一切地向小寡婦屋前的那個樁墩子跌跌撞撞地撲去,春月裏發情的小公駝那樣,跳著一種怪異的舞蹈。喬卻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四下裏都是綿延不絕的沙漠,充斥耳畔的是前些年前那根石頭斷裂的聲音。小寡婦屋前的那個樁墩子依然保持完好,隻是風沙的剝蝕使它的表麵已不怎麼光滑。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石頭的另一半應該還在,就鑲嵌在樁墩子裏麵。禿頭整個身子俯在樁墩子上,他的手心出汗了,撫摸過的地方留下一片片水漬,像初生的嬰兒本能地尋找母親飽含乳汁的奶頭。

禿頭還很動情地說了些什麼話,喬沒聽清楚一句,隻能看見禿頭光芒四射的腦袋,以及一張不斷翕動的嘴唇。禿頭的嘴唇鮮紅如滴血,在七月的陽光下,這一切被放大了許多倍。

喬再次走向那個樁墩子,走向故事形成的焦點—那根冰冷的石頭。

喬和禿頭共同動手配合默契,一點一點扒掉堅固的草泥,從樁墩子裏完整地取出了那一半石頭。事實再次證明喬沒有說假話,喬是一個誠實的人。那個小寡婦走了,不知去向了哪裏,不知是死是活,卻留下了一根石頭。喬站在自己曾經憤而離去的地方,蒼白的腦海裏突然呈現出一個不規則的圓圈。

扛著那一半石頭,喬和禿頭沿原路返回喬的土屋,來回恰好是一天的時間。

禿頭當然要在喬的屋裏再住上一夜。

喬還有幾束陳年的羊肉幹,丟進鍋裏煮一煮就撈出來了。喬說,你看屋裏啥也沒有,連個鈴檔都不響,湊合著吃上點吧。禿頭說,我怕是這輩子都飽了,燒酒倒是可以喝一點。你知道的,牧區不僅是一個盛產牛羊的地方,而且也是一個盛產酒鬼的地方。無論是誰,隻要進了牧人的屋就是尊貴的賓客,主人給你喝燒酒是必不可少的。相伴一盞小煤油燈,喬和禿頭嚼著沒熟透的羊肉幹喝開了燒酒。喝的當然還是我們小城酒廠生產的那種駱駝牌燒酒,前麵已經說過的,當地牧人就認這種牌子。牆腳處立著那根斷成了兩截的石頭,石頭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發出微弱的光亮,同時也發出一股涼爽的氣息。喝過一陣後,禿頭首先罷盅說不能喝了,再喝就醉了,再喝一肚子雜碎都要翻出來。喬很失望,因為那麼具體而又集中地完成一次那段往事的回憶,喬很想喝上一場,有人相陪是再好不過了。禿頭執意不喝,喬也不好強求,隻能自斟自飲。喬喝著喝著就熱了,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他要將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酒癮過個夠。喬很容易地就醉了。你想啊,酒這種東西神仙喝上都會醉的,喬怎麼能不醉呢?喬又不是什麼神仙。喬將空酒瓶子像摔手榴彈一樣摔在對麵烏黑的牆壁上,滿世界都是清脆的爆裂聲和閃爍的玻璃花。喬終於醉得一塌糊塗,人事不省。

兩天後,喬睜開了眼睛,靈魂複歸肉體的故土。

結局你也許已經知道了,屋裏空蕩蕩的,大醉初醒的喬這時才知道,禿頭和那根斷成兩截的石頭早已消失得無蹤無影。喬從此變成了一個遊手好閑的人,他認定禿頭還會回來,便穿梭於漠野發出連續的呼喚:禿頭禿頭禿頭禿頭,石頭石頭石頭石頭……

故事講完了。

頭頂繁星燦爛。老人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身子始終保持著一種姿勢,坐在那裏巋然不動。星光下的老人通體泛出一層虛幻的光芒,看上去並不那麼真實。後來,老人的眼皮像簾子一樣突然遮蓋下來,安靜得連一絲氣息都沒有了。也許是過於疲意了,伴著草棵裏蟲子們的低吟淺唱,我開始入夢或者說早就在夢中,夢中的我坐在一種說不出名堂的類似外星人的飛行器上。這種飛行器相當平穩,也不發出任何噪音,猶如孤獨的靈魂釋放著不可捉摸的信息,完全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定。我在一種醉意蒙隴的狀態中俯視蒼彎,尋找那個禿頭的聰明的家夥和那根斷成兩截的石頭。逝者如斯,幾個小時後,我無奈地從夢的遨遊中醒來,天上又是一顆明晃晃的大太陽,世界周而複始地還原為綿延不盡的渾黃。舉目四處眺望,終不見老人的身影。老人不辭而別。

若幹天後,再見到那些熟和不熟的牧人時,我便很主動地告訴他們我和一個老人的相遇。他們徽笑著說:“哦,是那個瘋子嗎?就是那個喬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