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透明的石頭(2 / 3)

當然,樁墩子的這種外觀和結構盡管看上去很簡單很古樸,卻具有很強的抗拉力。你知道的,生活中的偶然往住有一種隱示的作用。假如禿頭不是去了屋前的樁墩子那裏,而是去了除過樁墩子的任何一個地方,很可能就不會有這個故事。問題恰恰在於,禿頭去了屋前的樁墩子那裏,而不是去了別的什麼地方;問題還在於樁墩子中間插著的不是隨便一根什麼木頭,而是一根石頭。石頭呈極規則的六棱柱形,它的一部分在樁墩子裏,另一部分在外麵,在外麵的那一部分就明確無誤地呈現在天空下,讓白天的太陽和夜晚的月亮或星星照耀著撫摸著。喬曾經站在圍繞樁墩子的某一個角度,懷著莫名和好奇的心情觀察過這根石頭,得出的結論是這隻是一根石頭而已。石頭是冰冷的,而這根石頭似乎更顯得冰冷有餘。喬這裏很少來人,一年也沒幾個。門可羅雀,即便是門前張上網,都不會有一隻鳥雀光顧。那麼,這樣的一個樁墩子,在我們看來,便在很大程度上隻是一種象征性的了。

禿頭卻有了屬於自己的那個世紀、那個年代的重大發現。

禿頭來不及跑得更遠一些,就憑借著樁墩子作掩護,急不可待地開始了排泄。當他抬起頭無意地向樁墩子看了一眼後,肚腹裏正在發揮作用的發麵饅頭和涼水,完全被一種意外的震撼代替了。禿頭站起身,一邊係褲子一邊盯著樁墩子上的那根石頭,眼睛像雙筒獵槍的槍口那樣洞開。這時,喬也跟了過來。喬不放心禿頭,怕禿頭有什麼麻煩,以便及時地提供一點必要的幫助。按說禿頭自己就是醫生(盡管是獸醫),不必為他擔心才是,可禿頭把藥箱子忘在屋裏了。喬出現在禿頭麵前的時侯,是背著那個藥箱子的,這使得喬看上去很滑稽很不真實,容易讓人聯想到豬鼻子裏插蔥—假裝大象之類的歇後語。

當然,喬是真誠的,我們就不要去嗤笑他了吧。

就這樣隔著那個樁墩子,喬和禿頭默默地站立許久。禿頭其實並不像你一開始想象的那麼老,可以說是一個年輕人,一個年輕的醫生。禿頭生得雙眉如蠶目似黑豆,身材標致幹練,穿著牧人不多見的那種翻領製服,年輕的頭頂為什麼禿了卻是個謎。喬覺得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夏天。一股淡淡的隨風而逝的藥香提醒了喬,也提醒了禿頭真實的身份,喬於是繞過樁墩子向禿頭走去。禿頭這時才猛地驚醒,微笑著接過藥箱子。喬說,你沒啥事吧?禿頭說,謝謝你,我沒事的,我是個醫生嘛。喬說沒事就好,我的羊都死得差不多了,你能給我的羊看看病嗎?禿頭說你的羊得的是一種叫做腦包蟲的病,好端端地就像魔鬼附體一樣,是治不好的。禿頭還說這是一種怪病,是由於天太幹旱而造成的。你的羊要是攤上這樣的病,就是雪上加霜,誰都沒有辦法的。和喬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禿頭的情緒是穩定的,保持著良好的平靜狀態。後來,禿頭卻突然衝喬做了一個古怪的動作,喬被嚇了一跳,懷疑禿頭莫不是也得上了腦包蟲一樣的病。

那……石頭。

禿頭指一指樁墩子上的石頭說,目光有些發直。喬沒想到禿頭會這樣發問,大腦一時懵懵懂懂的。喬想了想又笑了,禿頭畢竟還年輕,司空見慣的好奇心正是年輕人天經地義的表現,禿頭自然也不例外。正午時分,陽光垂直地照射下來,禿頭和喬的影子聚攏在腳底,而樁墩子上的那根石頭卻悄然地彌散出一股涼爽的氣息。禿頭的禿頭上熱汗浮涔,閃閃發光。

喬見禿頭這個樣子,就開始有一些喜歡這個年輕的醫生了,他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禿頭來到了喬這裏,讓喬寂寞的日子有了一種生動和鮮活。

喬終於有機會講一講這根石頭的來曆了。你知道,人都有傾訴的渴望,如同你麵對一遝稿紙提筆寫一篇小說。特別是麵對自己喜歡的人,這種傾訴的渴望會變得更為強烈。

喬給禿頭講了一個關於石頭的故事。

幾年前,喬去了一個相好的屋裏。你當然也是知道的,相好用時髦的話說就是情人。那相好是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小寡婦,小寡婦的男人婚後不久就得了一場病,其實也不是什麼大病,就是人們常說的急性閡尾炎,一旦發作起來可了不得,疼得小寡婦的男人在炕上直打滾,呼聲連天。沙漠牧區不僅缺醫少藥,而且交通也很不方便,小寡婦的男人讓喬牽一匹馬馱著往幾百裏外的小城醫院裏送,還沒走到半路上就嗚呼歸天了,連眼睛都沒睜一下。小寡婦的男人是個酒場大英雄,和喬交往甚厚,兩個人好得像穿一條褲子,經常喝得酩酊大醉分不清誰是誰。小寡婦的男人一死,許多任務就順理成章地落到喬的頭上了。喬是沒有什麼怨言的,誰讓你們是棒打不散的朋友呢。孤男寡女在一起時間長了,難免會有別的事情發生,小寡婦便在某一天夜裏主動接納了喬,兩個人經常在炕上耍得山呼海嘯,而且一耍就是好幾年。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又是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小寡婦呢?那天的情形果然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小寡婦的屋裏有新的男人代替了喬,喬隻能滿懷失落的心情往回返。遇上這樣的事情算你倒黴,你能有什麼辦法呢?你總不能衝進屋裏把那個狗日的家夥趕出去吧?你是小寡婦的什麼人,你什麼人都不是,你隻有乖乖地離開。

喬在走到小寡婦土屋門前的那個樁墩子旁邊時,收住了腳。

樁墩子上拴著屋裏那個狗日的男人的騎乘,這是一峰高大健壯的黃騙駝,雙峰筆直,威風凜凜。駝背上搭一副很精致的人稱景泰藍的毯襜。這種毯襜一般的牧人家根本搭不起,一般的牧人家隻能搭一條白茬的羊毛氈。黃騙駝背向太陽的半邊頭顱模糊暗淡,眼裏卻放射出一種亢奮的光芒。喬每次都是徒步而來,他實在是沒有像樣的騎乘,還不如走了來,也正好借此表達自己的真心實意。人世間處處都有不平等,這當然要算是其中的一種。

狗日的黃騸駝。

黃騸駝在喬的眼裏幻化成了屋裏的那個男人,這時喬那顆正在流血的心忽地萌生出了報複的惡毒。這樣想的時候,喬已經接近了樁墩子,把黃騸駝的韁繩解開,意思是叫它自由自在地離去,離得越遠越好。黃騸駝好像對這個樁墩子很有感情,站在那裏不挪動半步不說,還回過頭去大智若愚地朝土屋張望。

喬站在那裏想了想,就抽出腰間焐得發燙的短刀晃了晃,然後紮進黃騸駝那豐滿的屁股裏去。一如城裏女人頭上的發卡,這柄短刀也隻是個裝飾品,不曾見過一滴血,沒想到在這裏派上了用場。真正是老刀見肉三分快啊,刀尖在接觸到黃騸駝皮膚的時候,喬感覺他並沒有怎麼用力,刀子就像是迫不及待地自己鑽進去了,隻剩下一截小小的把柄,這讓他產生了某種強烈的經驗的快感。喬試圖將刀子抽出來,這次用了很大的力量卻無濟於事。你肯定知道,出現這樣的現象也是正常的,黃騸駝體內澎湃的熱血和驟然收縮的肌肉牢牢地吸住了刀子。黃騸駝終於接受刀子發出的指令,困惑而痛苦地高昂起頭顱,然後大幅度地擺動四隻桶口粗的蹄子,巨大的身軀馱著一柄短刀揚長而去,漠野上即刻卷起一條黃色的沙暴。

喬徽笑著點點頭,準備也要揚長而去。

和禿頭一樣,喬也是無意地看了樁墩子一眼,就發現插在中間的不是隨便一根什麼木頭,而是一根石頭。陽光很想穿透石頭,石頭也在拒絕著陽光,這就使得石頭在灼熱的陽光下不斷地放射出涼爽的氣息,就像小寡婦把喬拒之於門外一樣。喬想黃騸駝走了還會有白騸駝黑騸駝啥的,其中的道理又都是相同的。喬就又開始打樁墩子上的這根石頭的主意,摸到石頭時喬的手被燙傷了似的彈了回來,石頭竟然很冰冷。樁墩子很堅固,石頭也很堅固,喬順手扯過柴垛上一根粗壯的梭梭柴奮力砸去,石頭發出一聲金石斷裂的脆晌後沉重落地,樁墩子立時大失光彩。也許你要產生這樣的疑問:這麼大的動靜,屋裏的人難道聽不見嗎?也許聽見了,也許真的是沒有聽見,誰知道呢。接下來,喬就將這根斷裂了的石頭扛在肩膀上揚長而去。

後來,這根石頭的一部分就插進喬屋前的樁墩子上了。

禿頭靜靜地聽著喬的訴說,期間不插一句話。不過禿頭那腮幫子上的咬肌卻時不時地鼓動幾下,在陽光裏生動地跳躍著,像是積蓄著力量。禿頭的這種表情無疑增加了喬的信心,使他的語言更加流暢。喬說到這裏時出現了一次停頓,禿頭抬手抹一下腦袋,溫文爾雅地說,你講得很好,這的確是一個令人傷感的故事。他們又都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個樁墩子,走向形成故事的焦點一那根冰冷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