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的身形正站在王府的正門口。大雪紛飛,落了這人一身,一動不動的,仿佛一尊冰雕。走近,看清了這人的眉眼。朱唇鳳目,與賀平安有七八分相像。正是賀溫玉。話說前一天,西夏前線來報,兩國收兵開始和談。於是因為西夏事宜被抓的官員接連放出,其中就有賀溫玉。譚墨閑正在進行和談,還沒趕回來。賀溫玉自己一瘸一拐的走出牢房,不禁打了個寒磣。原來已經下雪了。任槐走出來給他披一件裘襖,他把裘襖摔在地上,回頭,目光冷冽而又怨毒。獄中之事他這輩子都不會忘、也不會提。一個人走向茫茫大雪裏。突然想起,任槐告訴他,平安死了。他發狂的問過、也求過。但是這竟然成了任槐要挾他的手段。此刻刺骨寒風劈頭蓋臉而來,想哭也哭不出來。當賀溫玉走到軍器監的時候,未痊愈的那條腿已經沒了知覺。軍器監裏空無一人。隔壁一個在這附近送柴的大爺告訴他,軍器監的人全死了。於是賀溫玉又去晉王府,他隻聽說弟弟死了,卻連怎麼死的、屍首在哪裏都不知道。撿了根樹枝當拐棍,一瘸一拐的來到王府。又是沒人。可是賀溫玉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等吧。雪越下越大,如鵝毛紛紛揚揚而下,景物全都變成了虛虛實實的影子。仿佛整個人間也變成了幻境。快過年了,原本,現在應該已經回到家鄉了吧。賀溫玉等了整整一天,才看見晉王回來。晉王皺著眉,上下打量他。賀溫玉問,“我弟弟,怎麼了?”就說了這麼一句,整個人卻再也支持不住了,噗通一聲倒在了雪地裏。陸沉進了王府,吩咐身後的侍衛,“抬回去,醒了讓他走。”陸沉來到書房。關上門。望著一地的狼藉。木然地愣了好久。蹲下,撿起地上一個小小的酒杯,薄薄的琉璃,晶瑩剔透,隱隱約約映著窗外白雪紛紛。記得買這酒杯的時候還是盛夏。空氣燥熱,正值夜螢飛散時節。賀平安說好看,他就買了。把小小的琉璃杯攥在手心,狠狠地攥住。哢嚓,碎了。依然攥著,血順著拳頭間的縫隙流了出來,仿佛不知道疼一般,攥得更緊了。碎片深深嵌進肉裏、嵌進骨頭裏。忽然仰起頭,朝著天大吼。一點聲音都沒有。整個人都在顫抖。表情扭曲了。長大了嘴,仿佛千萬隻野獸的咆哮。又仿佛被什麼壓抑住了魂魄。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無聲無息地,嘶吼。你若是死了,我也去死。也好。明明,以為自己什麼都想清楚了、想明白了。明明,以為無非就是一起去死罷了。可是,這世上比死還難熬的事情是如此之多。他想要報複、報複。惡意充斥著大腦,一股沒來由的邪火使他恨不得毀滅這天和地、把世間的所有人全殺光!可是,最該死的,不正是自己嗎?頹然跪坐在地上。忽然聽見門外有爭吵聲。陸沉站起來,打開門。看見賀溫玉被侍衛攔住了。陸沉一揮手,侍衛退下了。賀溫玉走到他麵前來。“我弟弟呢?”“死了。”“怎麼死的。”陸沉遲疑了一下,“中毒。”“現在在哪。”“葬了。”“葬在哪?”陸沉看著賀溫玉,“你想幹什麼?”賀溫玉定定地看著陸沉,“他是我弟弟,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把他埋了,你見不到了。”“你埋哪了!我要帶他回去!”陸沉轉身進屋,擺擺手,“我不殺你,滾吧。”結果賀溫玉上前一步,緊緊抓住了陸沉的肩膀,“即使、你是王爺,也不得如此行事!他是我弟弟!我得帶他回鄉!你把他葬哪了!!!”陸沉一甩袖子,賀溫玉從台階上狠狠跌下來。“來人,把他給我攆出去。”陸沉重重關上書房門。他把賀平安葬在京郊的雲歸山上了,葬在自己母親旁邊。陸沉記事很早,五歲死了娘,六歲死了爹。他娘是被賜死的,不能葬在皇室的陵地。就草草埋在雲歸山上。當時他讓老太監在他娘的墳旁多挖了一個空墳,說是自己死了就葬在這裏。而今,空墳豎了碑,葬下的卻是賀平安。陸沉從不相信神靈、不相信鬼魂、不相信輪回、不相信死而複生。他殺過這麼多人,他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再怎麼想都是死了。他倒是恨自己這麼理智!陸沉昏昏沉沉的的在自己書房呆了好幾天。直到某天林仲甫拚命敲門。這幾天朝政幾乎陷入癱瘓,林仲甫一人勉強支撐,已然力不從心。忽然收到東南來報,有三部聯合起來造反了。大概是陸沉與巴紮離開太久的緣故。軍事上林仲甫不能做主,他便來找陸沉。陸沉聽他說完,點頭道,“嗯,那我回去東南吧。”林仲甫愣住了,“王爺何必親自去?”“想散散心。”偌大個京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到處都充滿了惡意。從小到大汙濁不堪的回憶時不時回蕩在腦海中,令人作嘔。他原本想揮劍自刎、一了百了。但是,正如即使是想投湖自殺的人,也不希望自己投進去的是一潭汙濁死水。陸沉把朝政扔給了計相劉半城,讓他輔佐那個陸沉自己都忘了是誰的小皇帝。待到左相譚為淵回朝,再由其代管。然後,陸沉帶上林仲甫、巴紮,自己的所有舊部,回東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