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天已經暗下來,太陽還在天上沒有落下去。男人打算回去了。家沒有什麼特別讓他溫暖的感覺,但也沒有什麼讓他特別不堪的地方,那裏有一個書房是讓他得以寧靜的所在。是他生產思想和文字的工廠。在這樣一個季節,男人說過所有的多情都是一種錯了。每當男人看到妻子忙碌的身影,每當在病中得到她的悉心照料,他就有一種愧怍的感動。他對自己的女人說:我是一隻自私的鳥,受傷的時候需要你,平時的日子需要藍天。女人說,你能這樣說就夠了。你這個人總有柔軟的時候,讓那種快堅硬的情感回溫,讓你我之間變得清淡如菊。這時沒有了雷霆,沒有了粗暴和傷害,是那種短暫的和風細雨。是所有有了孩子以後的男人與女人普遍的狀態,愛與恨都是一種衝淡的樣子。
他笑著對她說婚姻像一顆病牙。本來隨時想拔的,但又怕那鑽心的痛。還是讓它自己痊愈或者脫落吧。你和我都需要有些空間來滋養自己生活的。女人搖搖頭又點點頭。於是一切又回到從前。像歌中唱的:我已經愛上依賴,害怕離開……
一個中年男人究竟要在這個世上鑄下多少的錯才能讓生命與情感變得清澈起來?
9
從發表第一篇文章起,我已經斷斷續續地寫作了十八年。我算不上一個作家,我隻是一個寫手,一個愚頑的寫手,我縱容了自己在一種無難度寫作中逗留的時間太久。我的青春與生命在一些無奈的文字中旅行。熱愛寫作的薩特說:“寫一部長篇的、優美的和重要的著作比擁有一個好的身體更重要。”中國的路遙是他這句話的實踐者,一部《平凡的世界》將他生命的燈油耗幹。賈平凹開始也這樣,後來就不這樣了,他開始寫點毛筆字,畫點寫意畫什麼的,他筆下的墨水開始洇開了,變淡了。可是我仍然喜歡他的文字,也仍然喜歡他的態度,為什麼要為文字獻身呢?活著,健康地活著是重要的。
當然,當初遭遇好的文字時,那份心底突起的感覺叫我不知如何描繪,隻覺得與她相逢的那一瞬,整個靈魂都變得富饒而豐盈。現在就沒有了嗎?也不是,好的文字仍然能讓我心靈起伏動蕩。哪怕那文字是一些被人司空見慣了的歌詞。我不記得在什麼報刊上曾讀到過巴勒斯坦國歌《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之歌》:“我是一名勇敢的遊擊隊員,用我的意誌和複仇的火焰,用滿腔的熱血懷念我的家園。啊,巴勒斯坦,我的家,我的火焰,複仇去吧,堅韌的大地河山”。當時,電視機正在播放巴以衝突的新聞,畫麵是硝煙和死亡。這讓我更讀出了歌中充滿著的因悲愴無奈而生的焦躁。咄咄逼人而又乏韜略,受傷的總是他們,總是心中裝著火焰的巴勒斯坦人。我記住了這首歌詞。那時,我很想知道老和他們磨擦的以色列人的國歌是怎麼寫的。
過了些日子,我找到了。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意境,自信,平靜,清明而綿裏藏針。有一種內斂的力量。你聽:“隻要我們胸懷裏還藏著猶太人的心靈,麵向東方的眼睛,我們將成為自由的人民,立足在郇山和耶路撒冷。”類似這樣的文字,如今還是能夠不動聲色地打動我,也啟迪我。
我常常想,如果我是一個殘疾人,我會不會在對文字的領悟方麵上一個台階。史馬遷讓我覺得,隻有肢體殘缺的人,才能翻過一座高峰。曹雪芹卻說,生活在風花雪月裏,比體味宮刑更難受。於是,我隻有空蕩蕩的感覺。時間依舊溫厚地包裹著我的生活,也包裹著周圍人的生活,一任我譫妄地猜測它還沒有向我展開的奧秘。在平日裏,看到熟悉的文友取得好成績獲得文學獎,我依舊羨慕。智者說,人在中年,如在山巔。可是我總看不清未來的麵目。有人宣言:“功名於我如浮雲”,我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傲視金錢或權貴,但我卻無法傲視那些在文字上真正有成就並摘得榮譽的人。文字是一種與自然界一樣的風景出沒在我的視野裏,隻有文字才能表現出人生複雜的味道。能夠駕馭文字是一種幸福和幸運。權勢隻讓我服從,文字能讓我折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塊撼動不了的價值牌標,它岩石一樣立在你必經的路口,指引你行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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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中年,經曆了許多人生的冬天,自然對冬天有了更多的寬容。“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多半是中年的心境。最是這樣的夜晚,喝完酒擁衾酣讀乃十分愜意的事。對於中年來說,讀書之樂遠勝於談話之樂。談話要費口舌,有時不該說得太現實的,一說便俗了;有時不該說得太理想的,又偏偏矯情詩意了,這都是談話的不易處。而讀書則不同,趣則深入,無味便罷,靜靜的,無人相擾,一切有靈性的東西都在書中。偶遇書中謊花,觀其形扔之,兩相無傷無礙,不似談話,且訴且答,懈怠不得。
夜讀中行老人《負暄瑣話》中的一些篇章,這樣的文章我都是斷續讀的,一來是我很少有整塊時間一氣讀完,二來也失去了少年囫圇讀書的心氣,然而中行老人衝淡的文風,所錄物事中的文化魅力,使我讀得暗自唏噓。常常是眼見著淡極處,突起一句智識之語,灑下錦華幾行,讓人驚得回味全篇。
比如說《紅樓點滴》篇中,寫梁思成在北大講中國建築史,聽課的居然全是旁聽生。為突出北大課堂自由自在的氛圍,文尾這樣寫道:梁先生像是恍然大悟,於是說:“那就看看有幾位是選課的吧。請選課的舉手。”沒有一個人舉手。梁先生笑了,說:“原來諸位都是旁聽的,謝謝諸位捧場。”說著向台下作了一個大揖。聽講的人報之以微笑,而散。我走出來,想著北京大學未改舊家風,心裏覺得安慰。
這一段是多麼傳神的句子,一個教授辛苦備課上講台,原來沒有一個學生是“本係”的需要積分的同學,都是來旁聽的,他非旦不沮喪生氣,卻要感謝台下人的捧場,深深作個大揖,一個何等心襟的謙謙學者風範。白描狀情態。隻有能駕馭冗繁的人才能為之。正如周汝昌先生在該書驥尾篇中評價的:中行先生是深愛民族文化的人,像他論硯一樣,那是外有柔美內有剛德。其用筆,看上去沒有什麼花俏,而實際上絕非平鋪板敘,那筆一點兒也不是漫然苟下的,沒有真功夫辦不到。愚以為這種功夫,除了文化的底子,還需要歲月的積澱。讀一個有內涵的老者文字,果真像一棵橄欖,入口清淡,回味則甘馨邈然有餘。
但讀這樣的文字同樣需要年齡與文化的底子,所謂枯桑知天風,海水曉天寒。周汝昌直是擔心現在的年輕人體味不出中行先生文中所傳達的妙意。一個中年人就不同了,多半是能懂得能體味書中所述物事妙處的。書裏的事雖時過境遷,文化的趣味,人性的情味永遠相通。人到中年最不能認同的是濃豔,中年人明白“音高弦易斷”;中年人也不能認同號角,號角是硝煙中的吼叫,是寧靜裏突兀的壯烈,與優美隔得很遠。
中年的閱讀所期許的是喚起生命的意識,喚起文化人的同情心。中年人最能理解文字外的文人,知道他們沒有一呼百應的幸運。文人,特別是寫作的文人,是需要整個身心地熱愛自己生活的方式,熱愛文字所具有的靈性以及堅信文字對於人的精神的超度,對於自己平凡人生的超度。
11
當一個人將心深處的某一塊淨土出讓時,他一定有所震動,他會覺得他失去了一個可以驕傲的空白。比如偷偷地看了一次黃色錄相,比如一衝動與一個不是妻子的女人上了床,比如偶爾得了一筆不太體麵的錢財……這些本來是一個成長中男人的空白,沒有時,他可以以此為傲或以此為念,而一旦有了時,他就失去了一份做人的純真,有一種萬劫不複的墮落感。如果說墮落的時候有短暫的快樂,那麼這快樂將是罌粟的快樂,你會用更多的痛苦來償還。
但生活中不斷有人去吸毒,去婚外戀,去損人利已,他們不願為短暫而又漫長的人生守節。在責任和義務、道德與本性、情欲和操守之間,悄然而沒有宣言地書寫自己的生活和生命。所以有人感歎,人生在塑造自我的同時也是一個把自己弄髒的過程。原本擁有的生命淨土,在不斷彰顯的人性弱點麵前,一再地喪失。越到中年越有這樣的感受。這些或多或少汙染了自己的人,不是惡人,不是異人,他們消融在人生的常態裏,你可以評價,但你很難以純潔的名義對他進行審判。
可是我仍然喜歡中年,喜歡中年看世界的透徹。習慣上我們覺得,每樁事都是造物詣旨,歸根到運命,其實每樁事都有我們的影子在裏麵烙印著!到了中年,沉緬不醒的事少了,即使是愛情這樣的事,也多了一份投石問路的遲疑。有人說中年人的愛情,隻是心間一截殷紅的殘燭,那一點溫暖,那一點亮,再經不起冬天的風透著朽損的心扉一陣陣吹。可是中年人的愛又像是常川有備,一觸即發,尤其是中年男人,目光常是越來越下,有些秋行春令的味道。
人到中年活得越來越實在,也越來越虛偽。中年人害怕真實的東西,比如說真情。他愛情人,可他又寧受責於情人而不失歡於妻子。中年男人多半不願放棄既得利益。而女人則不同,一旦墮入情網,便寧可拋棄舊的一切,從新而棲。這既是女人的重情,也是女人的忘情。男人的疑猶兼顧,雖難從心,倒不偏失大方向。這是男人的奸滑,也是男人的明智。中年男人明白,對於婚姻和愛,一個人最大的問題不是忍受挫折的能力,而是避免挫折的能力。
生活的空間猶如一座龐大無垠的建築,在這個屋宇下有著無數的房間。我們多數人隻識得居住的房間以及相鄰的一些房間,隻熟悉那些通常的門和窗戶,有更多的房間始終是關著的。那裏麵有什麼你一無所知,所以越往後穿過的房間越多,向那些陌生的室內尋找一種快樂、幸福、新奇,可找到了嗎?也許找到了,但也許從此就掉入一種陷阱,他再也找不到歸途,再也回不到屬於自己的那間有著門和窗,有著良好采光的居室。然而人們總是在生活的空間遊蕩著,有的是鷹,有的是燕子,有的是麻雀,在這個無垠的屋宇中,有著如宇宙黑洞一樣難以抵達的地方,你的手永遠觸摸不到它的門環。
中年人或老年人的懷舊,其實是難舍青春裏能夠招之即來的憧憬之情。中年觀世界完全的變了。天心的月亮不曾有任何改變,而我們的心境卻是寒水上的瓦漂,自覺沒有一個好的落腳點,卻又無法止步,最終,便無可奈何地沉沒了。唯其如此,一個中年男人在精神求索上的努力,才格外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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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生活的質量,這讓我常常思量。有時覺得是勞其心誌成就精神,有時又覺得是無誌覓歡善待肉體。當然無論前者還是後者,我們都不能漠視鮮活的、恢宏的、靈性的自然。我們的生命是放置在自然之中的。對於這個世界,我們應該有一種撫摸的姿勢。撫摸是我們對待生活的溫和而恰當的姿勢。人越往後過,越感到精神與肉欲的難以協調。放蕩的肉欲,總是把精神的美當成笑料;而精神的高潔又常將庸俗的欲望看成垃圾。生活的質量,應當是身心二者的兼得。
對於我,精神的企盼,是一些斷斷續續的心願,顫動的是一團火焰,一匹絲綢,一波忘憂的湖水,一頁不逝的記憶。我像一隻蠶,以自己的心為桑葉。
可我們一旦走上欲望的街市,又常常由欲而情,由情而欲,由情欲而愛戀,由愛戀而牽掛,由牽掛而患得失。原來我們每個生命根本找不到範本。於是對自己說:一個人的靈魂要粗糙一點才好。許多物事,“望之儼然,即之也溫”,不是我們理念中的樣子。人的思想有時不是直接來自書本和教育,而是來自閱曆。
我們生活的質量非物質的成份比重不小。比如在生活中,你常被一個人惦記在心頭。也可能是一枚紐扣,一雙襪子……你未曾渲染,對方卻默記於心,在你需要的時候,它們出現在衣襟,它們重新包裹住你裸露的腳趾。生命的質量一定包含著愛,包含著生命與生命之間知微見著的惦記。
生命的質量當然不能沒有大大小小的創造。對於寫作的人來說這創造無非是寫出具有個性風格的作品。恐怕很多人都有這樣的體驗,你買了一本《現代名家名作珍藏》,其中不乏精彩篇章,但裏麵也有的(或更多的)隨著時間推移黯然失色。這是很殘酷的事--對我們今天正活躍著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絕望的提示。既然從終結意義上來說,再好的書不過是堆廢紙。那麼何苦今天還要這樣興致勃勃地寫?西安作家周濤說得好:“自知要朽,還去創造,這是高於明智的生命本能,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所有母親生的嬰兒以後都會死,但是沒有因為以後遲早要死而拒絕生的。”所以有質量的生命離不開創造,它讓你覺得沒有虛度時光。創造至少可以娛悅創造者生命的本身。但有些人的創造會蛻變成盲目與自戀,讓他們寧肯相信自己而不是現實。
塵世的欲望也是人生的一種動力。欲望讓枯燥的人生變得生動起來。恰當的程度上滿足恰當的欲望,自然會提升我們的生命質量。不是所有的欲望都是人生的陷阱,即使是喜歡撒點小謊,喜歡造點謠言這樣的心理傳遞欲望,在本質上也隻是人類的一種遊戲天性。如果我們的人群中所有的欲望都是那麼貼切而合理,我們的生活反而會變得病態,反而會失去生趣。可以說人的一生都在和欲望鬥爭,有時還鬥爭得很殘酷。欲望就像蒙古的草原狼,蒙古人祖祖輩輩獵狼,卻無法獵盡,也不想獵盡,不能獵盡。草原狼讓蒙古人吃盡了苦頭,正是草原狼控製了草原人口舒舒服服地增長。狼的存在是一種製衡,千百年來人與狼之爭難分勝負;千百年來人與欲的鬥爭也難分勝負。是狼永葆草原的麵容至今存遠古之風;是欲望激活熱情叫人類不停的旋轉出多姿多彩的風景,是欲望讓人痛並快樂著。我們很難設想這個地球隻剩下一張張萬念懼灰的人的麵孔。
正視欲望,正視人類精神領域的坑坑窪窪,是中年人環顧生活不再惶惑的原因所在。別人的熱鬧自己的寂寞都能了然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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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一次不歸的旅途。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生不能複歸,所以才讓一些人留戀地記著日記。孩子的日記多半是流水帳,是受著大人支使別有用心的。隻有長到開始有了愛情時,一個人的日記才開始裝進活色生香,心中萌動了愛情,日記裏的文字才變得生動起來。生活本身就是那樣,會絕處逢生,會樂極生悲,而無論你走到哪一步,日記都是你最好的退路,你可以向它說說一切。
到了中年再寫日記,好像有點不合時宜,可我仍然喜歡。總想買一本特別厚的日記本,最好厚得和我的生命一樣長。我覺得厚厚的日記本,就如同厚厚的台曆,可以有更多的記事空間,而如果是濃縮的掛曆,密密麻麻的日子之間就有無處下手的感覺了。
我希望自己每天的日記都有一些真性情的文字,讓我日後回憶這一天能夠獲得一種真切的感受或安慰,而實際上這不可能,一個人不可能每天都讓記錄下來的文字精彩,這不是文字能力,是生活本身的缺陷所在。波希米有句諺語叫做:發出聲音的河流,不是有水就是有石頭。我們生命之流不是每天都有這樣的“水”和“石頭”。
但日記最好還是堅持。寫日記時不比寫文章。文章如果做不好,明裏暗裏都會有人與你比,比得你在文字麵前特別氣餒。日記則純屬私人性的,愛怎麼寫就怎麼寫,想怎麼記就怎麼記。特有的體驗,意外的遭際,純粹的,混沌的,是種原生態,是對生活自發的不作虛空的期待……我們不必尋覓一種主題,一種深遠的思想,隻要喚起一點點自我意識就足夠了。不像文章總要出新。曆史到了今天,差不多一切都陣亡了,還有什麼留給我們第一次表述,第一次體驗呢?寫文章難呀!但記日記有不斷發現的樂趣。
和許多人一樣,我的日記中有許多對於情感的記載與思索。年輕時,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天使,都有那種不顧一切的愛戀,在這樣的愛戀麵前,錢沒有用,名利更沒有用。身邊沒有一個懂你的愛人,沒有一個溫暖的懷抱,這樣的男人或女人,越出色就越悲涼,所以處在那樣一個謀愛的時刻,誰都就近抓住他最愛也最信任的人。可笑嗎?一點都不可笑,人會本能地去要最基本的東西,這跟時代沒有太大的關係。有時候我回頭翻翻自己的日記,發現原來在生命的每一個路口,都有一個隱秘提示。當時自己茫然不知,隻能在中年回首時,才淡淡地領悟憂傷的來源。
我常常聽到一些走過愛情的男女感歎:“從前,是呀從前,在我剛剛開始戀愛的時候,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想到自己會過這樣的日子。”這時候,如果他們偶爾翻出從前的日記就會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他與她的關係就會顯得沉悶而且微妙。人生有些風浪是不動聲色的,但它一樣的可以把一些要緊的事物摧毀。我們可以想象,如果這樣別扭著的一對男女走出家門,他們各自遇上了情感世界相似的異性,都是在他們至愛的人那裏沒有得到他們堅信的那一份東西,這樣的情形下,他們的情緒就會相當配合。像電影《廊橋遺夢》記錄的那段出軌的感情一樣,都是有種絕處逢生的意味。由於這份中年的情感是在重壓之下得以喘息,所以它的表現形式就會更加的忘我激烈。
我曾經在日記中寫道:再相愛的人,朝朝暮暮生活在一起,仍然是一種考驗。不斷地以日記的形式教育自己,洗滌自己,指引自己。日記就是這點好,和人說話,有時隻能就事論事含含糊糊,一些場合還不可講原則性的話,否則別人會和你翻臉傷和氣。而在日記中,你可以說出那種接近本質的話。比如你的妻子化完妝問:我還拿得出手嗎?你當然要說,拿得出手。可你在日記中則可以說:笑話!拿得出手?我的老婆拿給誰去?
所以我說,人到中年寫寫日記並不可笑或多餘。日記能營造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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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這個東西,是件很有意味的事,你太認真累,你太不認真又煩。意大利有句諺語:應該關上的是自己的錢包和嘴。可是,做得到嗎。不要讓別人生活裏的麻煩強加到你自己的生活裏,我有時在心裏這樣的告誡自己。可是等到別人找上門來求我的時候,我的心又軟了,不由自主地為別人開始操勞起來。我不是律師,可是我為別人寫過六次答辯狀,我不是老師,可我給幾十個小孩教過作文。我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的人,常常被自己感動又被自己埋怨。
人生識字憂患始,這是任何一個人都無法避免的,像我這樣出身寒微的人,這種感覺來得更早也更甚。曾在一所鄉村精神病院呆了十年,每個夜晚病人鋒利的嘶叫刺破我內在的寧靜,歡情像夏天的雪糕不吸它也會很快融化。年複一年,當許多的不如意劈頭蓋臉砸過來時,隻能徒歎:天地何心窮壯士,白發無端日日生。也許你出生的家庭比較好,人生初期的道路有人給你鋪平了,但這種鋪平不可能是一生一世的,命運總會在某個你不注意的時刻來一次提醒,讓你看見它猙獰的一麵。
人有時是永遠長不大的,即使到了中年,在心智或情感上依舊可能存在一種難以言說的幼稚。所有的後悔,就是一種佐證。我是一介書生,我沒有辦法擺脫一個讀書人心中的那點清高,那點虛榮,那點軟弱,那點本能的上進心。我固執地堅持有些東西雖不實用,但並不是沒意義。也並不因為自己是一介書生而感到有什麼難為情。我討厭那種與品質有關的粗俗和惡劣。我相信自己一路走來時,辜負過一些人,也傷害過一些人,但一定是自己也陪著傷痕累累。我不怕別人恨我、貶我,我最怕自己的心傾斜著內疚。我叮囑自己作文煽情而別矯情,做人多情而別濫情,其實這二者是相關連的,可以想象一個落筆滿紙矯情的人,在生活裏一定也是一副假惺惺的樣子。
我欣賞有才情的異性甚於容貌,我認為隻有毫無東西拿得出手的姑娘,才把女人本身就具有的自然資源看得重要,其實,漂亮姑娘人手一份嘛。更何況容貌之花很難開到中年和老年。這個社會裏,男人的容貌好像沒有女人的容貌那麼直接的給人生帶來效益。所以男人更需要靠後天的努力立身。我們這樣平庸的人,如果不是癡迷一件事情,是很難在這件事情上做得比別人好。古人說勤能補拙,是真話。我覺得如果我這一輩子一事無成,那不是因為我比所有成功的人笨,而是因為我比所有成功的人懶。在很多的時候,我們都是臨淵羨魚,而沒有及時退而結網,導致了自己不能為同時代的人在某方麵樹立一個榜樣。我就這樣一天一天將光陰打發了,在我意識到的時候,我感到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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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談談中年人的文字。
前些日子,我應約在《金周刊·情緣》上寫了篇文章《隨風而逝》。看上去披露了一場無人知曉的燦爛與凋零。這種情感際遇的文字自然會引起身邊親近者的關注,這也正常。從大背景來說,一切敘事性的文學作品都帶有或多或少的自傳因素。自傳因素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加強文字的真實感。不記得是哪位作家說過:有的人敘事真事說得跟假的似的,沒血沒肉;有的人敘事則把假事說得跟真事一樣,有鼻子有眼。對這種題材的書寫,其實是每一個對文字有些期待的寫手內心深處的欲望——那種重構自我曆史的野心與夢想。
人到中年,見過愛情模樣,明白愛情本身就是一個生命體,它會出生、成長、自然也要衰弱和死亡。他和她在一起,不管有多久,那些愛的記憶仍然像一張電腦磁盤,一樣會受潮,一樣會缺損,愛或者恨,都隻是一種記憶碎片。那麼恨一個人究竟能恨多久?愛一個人究竟能愛多深?如果將這些記憶轉換成文字,就會形而上地化為表現同時代人精神上失落感的一種形式。我寫《隨風而逝》這類文章,不管不顧你是看到了床還是看到了性,正是基於這樣的原由。
其實,隻有偽裝的人才不敢袒露自己。對於女人,他沒有作為的時候,那是“守身如玉”,他有所作為的時候,那是“出淤泥而不染”。說心裏話,我覺得中年為文,不可俗套,有道是墨陳如寶,筆陳如草。那種陳詞濫調,密不見人的俗套文字,那種不能讓讀者從中推導出觀念、動機、衝動以及情感的文字,就不能達到為文的目的,就沒有獨創性和靈魂。我喜歡女作家陳染文章中的一句話:關鍵是生命中的每一個階段都不要空白掉,無論當作家還是做情人。複雜後的簡單,動蕩後的寧靜,悲傷後的快樂應是中年為文與做人的一種境界
有人說,生活著的人,會有一個狂妄的年齡,可我活到現在,內心從未體驗“狂妄”的意味,隻記得一些夢想、一些脆弱、一些感傷的時光一去不返。多半的日子模糊難憶,少許清楚記得的日子常常讓我有一種記錄它們的衝動。真正的偉人們似乎樂於寫自傳的不多,但別人會為他們立傳,隻有平凡如我、平庸如我的人,倒常常有些顧影自憐,寫下自己一些瑣屑的人生景況。但回憶是雜亂無序的,那種跳躍,稍縱即逝和渙散的狀態,用文字真難描述成跡,尤其像我這種缺少結構能力的寫手,要想錄下複雜些的事件,必得以某為經,以某為緯下筆。就是這樣落了筆,仍然將許多的事件蒙在一種文字的粉飾裏。
2003年,我用一年的時間,寫完20萬字的傳體小說《一路走來》,如果有人預備著看一個小人物的隱私那就會失望了;如果想走近一顆小人物的心靈,看看他曾經的夢想,平凡的愛欲,以及對周遭人世一點淺顯無欺的看法,還是能感到文字裏散發的一點真誠、一點善良、一點樸素的光芒。從青年寫到中年,我是多麼想把自己經曆過感受過的庸常、複雜,我觸摸過的美醜善惡,以一種平樸簡約傳遞給你。沒有什麼比擠壓的心意更讓人百轉千腸了。原諒我對於語言和文字的無能和無奈吧,隻有你自己也受過文字的壓迫,隻有你從青年寫到中年還沒出名,才能體會我現在的苦衷,我常常用手摸著自己的書稿自語:唉,這是一個苦惱的、破滅的地方!
可是,我並不天天這樣自我折磨,現實中,我是達觀的,我的苦難感多半是虎頭蛇尾的,尤其是那天看到自己的偶像作家賈平凹,因為沒得到茅盾文學獎說的一段話,我更釋然了。賈說:我的不足是我的靈魂的能量還不大,感知世界的氣度還不夠,形而上與形而下結合部的工作還沒做好……
你看看,賈平凹還在為自己的文字能力與文學胸襟苦惱著,我就別太在意了吧。中年為文,順其自然的好。
2004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