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很低,正是一個女人。他想不到這裏有一個婊子,她的聲音竟是這樣的嬌嫩,難道他在這裏日日夜夜的巡邏了那麼久,一副眼睛是這樣的蠢笨,不曾看出那“篷廠子”的裏麵,還躲著這麼的一個人。——他踏前了一步,摸到了她的頭發,嗬,這頭發是那麼蓬鬆!……於是她的臉,她的臂膊,……但是這家夥可太令人膽寒了,一點也不能把她放鬆,她竟然像一條毒蛇似的在掙紮著;他用盡了全身的氣力,背脊出了汗,還不曾把她製服下來,如果他的手不能這樣很快地而且很出力地扼住了她的喉頭,那末讓她沒命地一叫……過了好久了。
他用嘴巴挨緊著她的耳朵低聲地說:“你的手……噢,這硬的土塊啦!”
她隻管默默地,沒有一聲答語,而他是自始至終都不曾放鬆過把她的喉頭緊緊地扼製著的手——他輕輕地歎息著,又低聲地對她說:“明天呀,梅冷鎮,有下酒的紅蟹,——喂,你的手……動呀,要抓緊了我的腰!”
但是這當兒,他猛然地給驚住了。——他覺察了她左右攤開著的兩隻手變得很軟,胸脯的跳動也已經停止,而鼻孔裏是老早就斷了氣,——他嚇得混身顫抖,——如今要把她背著走,沉重得很呀,是從也不曾觸摸過的沉重的物體……太陽伸展著可怕的烈焰,把大幕煎炙得變成了薄薄而藍色的膜,這是到臨了絕滅的最後一刻。再過了這一刻,那薄薄而藍色的膜,就要像受不起些微壓力的玻璃似的,突然地碎裂下來!——熱,鬱悶,衰頹,乏力,饑餓——而且渴嗬!這裏是一點水也沒有!
小孩子無休止地號哭著,許多人都病倒下來了,——暈蒙,神經錯亂,喘息和呻吟,熱度的升高,幻夢之影的臃腫和脹大——“土匪!……強盜!……他們在殺人呀!”
在這些積屍一樣的人堆裏,有誰睜開著惺忪的眼睛在作著夢囈:“哦,這樣的呀,——這孩子的媽媽昨晚一出去就沒有回來,你知道嗎?”
“熱呀,你摸一摸我的麵孔,發燒得很吧?”
“渴——要命,一點水也沒有……”
“她跑到哪裏去了呢?夜裏外麵來了老虎吧?”
小孩子哭得更利害了,他雖然有一兩歲光景的大,可是太瘦弱了,滿臉的青根,前額的頂上,直到現在還像初出世的時候一樣,一凹一凹地在跳著,哭起來,嘴是向左邊歪過去,聲音倒還是洪亮得很。
“這孩子的媽媽到底哪裏去了呀?”
“我實在擔心!這樣的事,我一點也不清楚!”
“她不是自己偷偷的逃了?”
“見鬼!小孩子不要了嗎?”
滿“篷廠子”的人們都嘈起來了,一直嘈了整半天,這雜亂的聲音已經傳出了外麵。
那最初覺察了裏麵的騷亂的情形的,是一個瘦小的漢子,這漢子——從石級上跳下來,對於一種聲音的聽取,乃至所有一切的動作都顯得非常銳敏而且精警。平時,他和那些擔任巡邏的人們一起,沒有什麼特點可以從他們之中分別出來,沒有像今天一樣,似乎一舉一動都很可注意。他氣洶洶地闖進了那“篷子廠”的門口,吼叫著:
“你們還再吵嗎?我不準你們吵!連說話也不準!”
這聲音像雷響一般,把裏麵的嘈嚷聲低低地壓服下去。整個“篷廠子”的人們都肅靜起來了,——連那號哭著的小孩子。
“哼,你們兩個人還在交頭接語,你們在說些什麼?
靜著,不準再說!再說,我就用棍子打斷你們的牙齒!”
喝著,把一個爛鼻子的揪了下來,在他的背上一連使下了不少的棍子。
人們我看你,你看我,隻睜著眼,……裏麵有三個男子一齊跳出來了,他們的眼睛發著火,堅決地緊閉著嘴,而衝激著的怒氣卻使鼻管起著掀動,他們不聲不響地把那羅岡村人抓了下來,叫他迅速地向著最深的水底往下沉沒,用了暴風雨的姿態,在他的頭上大施冰雹。
全“篷廠子”的人們都湧動起來了,幾十個人一樣地緊張著,瘦黃的臉變成了青藍,但是一聲也不叫喊,隻有搏鬥的聲音,把地麵都震撼了,“篷廠子”也格格的響。
然而這緊張的場麵突然地給驚破下來,十幾個擔任看守的漢子們走來了,他們帶著暴烈地向著羊群直奔的豺狼的氣勢,用木棍,用梭標的柄,急切地毫不假貸地把當頭碰著的每一個災民製服下來。
“他們反了!……反了!……”
他們發狂了似的咆哮著。
另外,地保陳百川拿一條鞭子在指揮著:
“你們有五個人處置他們就夠了!——嗨,狗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