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更不是了!這樣,就有點……總之是頗費思量的啦!可是不要緊,你盡管放心,我們這裏,上自一個高級將官所用的法國留學生,下至一個平常的少爺所用的婢女,真是人才濟濟,應有盡有,而樵夫俗子,才所謂狗肉不登大雅之堂,為吾儕所不足貴,——你老先生,依我看,不是一個公司的掌櫃,就是一個大報館的司理,不是嗎——你看我猜的對不對呀?”
這就是林昆湖所碰的第三重壁,所以會碰到這第三重壁者,是因為他已經真的發了狂,把這個來客過於理想化了,——怎樣是理想化呢?那就是說:如果一隻驢子會變成了一個銀行裏的書記,而一個雜貨店的老板會變成了一個公司的掌櫃的時候,那表現於這個高度的買賣中的值錢,是怎樣地令人眼眯的呢!
這使那老頭子聽得頭暈耳蒙,以為入了一個大大的騙局,而這裏所受的損失,將不減於兩個人從汕尾到香港往返的船費。他為著急於圖謀解救,竟然用了一個毫無分寸的粗鄙的方法,把所有的事情弄得去頭截尾,一拉而斷。
“喔,我怎麼會走進這裏來的呢?我一定找錯了地點,對的呀,那地點從這裏走去恐怕還很遠——冒昧冒昧,我實在糊塗得很!……對不起,再會,先生……”
林老師所有的計劃都沒有弄得成,不言而喻,那收容所裏的“驢子”還是“驢子”,沒有法子叫它們“變”,而“黃金”和“綾羅”,終於還是不曾落到自己的手裏來。
這其間,那收容所裏的二十九個,他們所過的日子正也有點奇特。自從給關進了這個收容所之後,一天兩頓的稀飯,……這稀飯是老頭子出錢叫人家燒的,因為收容所裏麵沒有設備爐灶,又恐怕失火,——燒稀飯的人為著要多揩一點油,盡量把米減少,有時候簡直沒有米粒,隻有清淡淡的水,上麵浮著好幾塊山薯,飽不了肚子。——快到夏天的時候了,太陽的烈焰在那薄薄的蔗葉篷上直曬著,這麼的一個“篷子廠”地方又窄,人又多,——熱,鬱悶,衰頹,乏力,饑餓,——而且渴嗬,這裏是一點水也沒有!他們做了俘虜了,起先是給捆縛著來的,現在又受了囚禁,休說逃走,就是把頭稍為伸出門口去望一望也失去了自由,……有許多以前在小鹿耳山麓的墓地那邊給趕散了的災民們,為著找尋他們的親人,曾經走到羅岡村來探問,地保陳百川指揮著凶猛的羅岡村人,一個一個的把他們抓下了,請他們也進收容所裏去:
“狗子,我們救濟你嗬!”他們嚷著說,“進了收容所,你們就可以不用在外麵流落了!”
“篷廠子“依然是那麼大,人是一天天的多了來,擠得幾乎大家隻有站立著,連坐臥的地方也沒有,計算起來,已經增加到四十六個的人數。地保陳百川,他帶領著二十多名的壯漢,拿著木棍,梭標,無日無夜地在這裏輪流看守,他們小心地,嚴密地,無微不至地盡著看守的責任,不惜費了所有的精力和聰明……“這些土匪,馴良的時候是羊,一反起來,就要變得比饞狗還要凶些,我們要特別注意才好,他們剛剛一舉手,我們就要毫不容情地把他們打落下去!你看他們的心裏在打算著反抗我們沒有呢?在打算著逃走沒有呢?他們不是總是想要出來嗎?那末,都不是沒有原因的吧。你看呀,這個狗子,又在門口伸出頭來了!”
“他的眼睛多利害!望天,望那邊的路口,還要望這邊的樹林,他的心裏在想著一些什麼?——逃走嗎?向那邊的路口逃?還是向這邊的樹林裏逃?
“俗語說,‘捉一隻麻雀兒,也要用著擒虎的力。’‘死了的老虎,也要當作活的來抵敵它。’一個有計謀的曾經當過兵的中年人這樣說了,我們假定這家夥是一個兵,普通的兵還沒有什麼,如果是一個尖兵,或者一個戰鬥兵,那又怎樣呢?做了一個戰鬥兵,他的眼睛可就曲折極了:
他的眼睛一和一處樹林接觸的時候,心裏就想,如果我到了那樹林子裏,我又怎樣把自己藏得好好地,把敵人消滅呢?他的眼睛一和一個小山阜接觸的時候,心裏就想,如果我到了那小山阜的上麵,我又怎樣把自己藏得好好地,把敵人消滅呢?他的眼睛一和一條小河流接觸的時候,心裏就想,如果我到了那小河邊,我又怎樣把自己藏得好好地,把敵人消滅呢?所以凡是一個人,偶然看到他在那裏東張張西望望,你不要以為他的心裏就完全沒有別的想頭,我們以前軍營裏有一個參謀,他的眼睛是更加利害了,他登上了一個高高的山頭,眼睛單單望到了一架白墳子,就把武平縣全縣的地圖都給畫起來了。”
他們這樣嚴密地把他們看守著,不曾讓他們走脫了半個。
“臭呀!……”在田徑上用木棍當作凳子板坐著的一個漢子,開始這樣叫。
一點風也沒有,“西照日”的烈焰還在四處留著殘餘的威力,把收容所附近——這一幅撒滿著糞溺的泥土蒸發得化成了一種穢濁的氣體,一陣陣的升騰起來。——一點星兒也沒有。天上蓋著黑雲,快要下雨的樣子。蚊子嗡嗡的叫著,雨點般的飛舞著。鑽糞堆的黑甲蟲撥動著臭的翅膀,用那飛機般的軌拉軌拉的聲音壓倒了一切,狂熱地勝利地在低空裏飛旋……忽然,他聽見了一聲咳嗽,側著耳朵審察了一下,是一個女人——一想到女人,他便記起了那白的胸脯……在什麼地方看到的呀?那胸脯似乎是幹癟的,像一束給小孩子擦屁股的破布……他不知不覺的從田徑上站了起來,木棍子讓它放在那邊,順著那咳嗽的聲音走,這咳嗽消失得好久了,卻還是清楚地,並且幾乎是溫暖地在他的耳管裏震蕩著,簡直癢得很,——他忘記了這泥土的穢臭,俯著上身,低著眼睛向前窺望,如果天上還有星兒,用這明亮的星空作著反襯,立刻就可以看出那突出在地麵的黑影,……這方向沒有弄錯,有一種鮮明的聲音發出了,如果盲目地再又踏前了一步,就要立刻把一個人壓壞——“誰呀?這裏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