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們,你們隻管看著我的麵孔幹什麼,你們要聽一聽我手裏建連建連地叫著的碗聲才對呀!”
可是那愁苦著的戴白水鬆帽的老頭子,是已經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
這是一個有趣的家夥,他無端的在身上帶了許多的故事,一碰到什麼人的時候,就講;講完了,還是把這些故事收拾起來,又帶著走。但是這裏聽他講故事的人是一個也找不到,——如果有一個適當的“聽講者”讓他找到就好了,那末他的故事是這樣說:
“我(老頭子自稱)在香港九龍城長安街開一間雜貨店子的錢,老早就預備好了,這間雜貨店子,老早就開。
不過人手少怎麼行,有一個工人卻還未曾雇到。我想香港那邊的人六月戴帽子,怎麼靠得住,還是回到鄉下來雇的好,因此我碰到我的表親六肚掌的時候,就對他說:‘你的兒子長大了沒有呀?我正要雇用一個工人!’六肚掌心裏大概這樣想:‘這個確實很好,我一定叫他立即就去!’
但是他把這個意思瞞了,不肯說出來,——不然,為什麼後來會發生變故的呢?嘴裏卻這樣回答我說:‘我的兒子是不想做工的呀!’
“這樣也就算了。我碰到了阿紫——又是我的一個表親,我一樣的對他說:‘你的兒子長大了沒有呀?我正要雇用一個工人!’阿紫的心裏大概這樣想:‘這個確實很好,我怎好錯過了這個機會,不讓他去的呀’但是他把這個意思瞞了,不肯說出來,——不然,為什麼後來會發生變故的呢?嘴裏卻這樣回答我說:‘他肯跟隨你去做工嗎?
他比什麼人的兒子都神氣得多’這樣也就算了,我有錢總不怕雇不到工人。不想第二天,六肚掌,阿紫——這兩位表親的兒子都走到我的家裏來。
“六肚掌的兒子叫做阿廣,阿紫的兒子叫做阿芸。阿廣說:‘表伯,我的爸爸叫我跟你到九龍去做工去。’阿芸說:‘我的爸爸說的也一樣。’這怎麼行!我說:那末兩個我都不要了,我沒有對你們的爸爸說過要請兩個工人!他們還是乖乖的走出去,不想一踏出門口就互相吵了起來,‘他原本是叫我去的,因為你來,給你弄壞了!’‘不,他原本是叫我去的,因為你來,是給你弄壞了!’這樣兩不相讓,打得皮破血流。
“六肚掌和阿紫知道了,那末把他們兩個罵開去就好,也不罵;或者叫他們互相認錯了就好,也不叫,——你看怎麼樣,這簡直是反叛了!他們兩個竟然合著到區公所去控告我,說我一個女子做了兩頭媒!——冤枉!害得我受了區公所的罰,出了二十隻花邊的罰金,並且叫我把阿廣阿芸兩個都雇用。沒有法子,隻好把他們兩個都帶到香港去了,——他們的身上哪裏有半個銅板,你看要命不要命,完全由我墊出了他們兩個的船費!到了香港就要好好地做工才好了,不想叫他們做工,他們用手去摸一下也不肯,說要回去了,——唔,難道我還想去挽留他們?就是和他們多出了一回船費,也得送他們走了。——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雇用工人,可是人手少,雜貨店就開不成,我的女人因為勞力過度病死了,剩下了一個兒子,因為事務太多,顧不了身體,也弄得混身病痛!我自己呢,還不到五十歲,因為煩心的事不斷的來,頭發變白了!
……我想,香港那邊的人六月戴帽子,怎麼靠得住,還是回到鄉下來雇的好,——回來了,又碰到我的兩個表親。
他們質問我:‘為什麼你雇我的兒子去做工,一下子又辭退了?’我心煩得很,我理不了他們,——天呀,我的店子就要倒閉了,如果我這一次回來還是雇不到一個工人!”
這老頭子正在感覺著非常失望的當兒,忽然像在茫然無依的海洋裏發見了山峙似的,把眼睛睜大了,——那“特種人工供應所”的廣告,哈哈,豈不是很湊巧嗎?正在他對麵的一條木柱上鮮明地張貼著。
他按照著廣告上所寫的地點去找,找著了。——原來如此:所謂“特種人工供應所”的主人“靜庵”先生,其實就是那碰過了兩次壁的林昆湖。
這是一個灰色而無光彩的屋子,靠左,有一座屋子是高大而且堂皇得很,這屋子就是依著那高屋子的牆建築起來——簡直是寄生起來的一樣。入了門口,是一條狹窄而黑灰色的巷,靠左有一個門子,門子一開,顯出了一個黑洞口,裏麵隻有一處泛出了一點微光,一入這黑洞口,因為過於躁急地向著那泛出微光的地方摸索,眼睛變了態,就連這門子是木頭做的還是石打的也瞧不見,人的眼睛在對於一種事物的觀察中所起的功能,有時候也並不單靠著太陽和火的光亮,如果這裏是黑暗,那不能說你的眼睛失了作用,因為你的眼睛已經看見了,而所看見的正就是這黑暗。不過情景也並非是這樣嚴重,林昆湖把靠著巷口的窗子開開了來,擴大那微光,雖然其中哪裏是鏡子,哪裏是木架,還不曾十分清楚地顯現出來,但是現在他們主客談起來,還可以相互地看出那黃色而憂鬱的臉,——不過林昆湖一聽見那客人說明了來意,那黃色而憂鬱的臉就立即起了突變,他竟然喜出望外的握著客人的手,仿佛運命老早就注定著“今天非和你碰頭不可”的一樣,他說:
“我已經等你等得很久了!”
這無非是為著要把主客之間的生疏的界線粉飾得一見如故,使兩方的情感迅急地融合起來,——林昆湖於是接著問:
“你是不是要雇用一個‘抓立’的呢?不是!是不是要雇用一個看守輪船裏的‘火櫃’的呢?是不是要雇用一個‘翻譯’,或者在銀行裏‘的叻達啦’打字的書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