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的嗎?一兩具的死屍擺在麵前算不了怎麼一回事嗎?從死屍的上麵去發動起複仇的激烈的事來——這件事不能夠嗎?他們到底是倉忙地在這死亡線上奔逐著來了!
已經失去了思索的餘裕!……老頭子躺在福祿軒的床鋪上,在等待這嚴重的日子——從太陽開始向西傾斜慢慢地到黃昏,從黃昏慢慢地到天黑,——這其間,林老師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應付在這些事情的處理上,他打發童子軍回去了,又命令地保陳百川派定許多人輪流地把布棚裏的災民們看守著,監視他們的動靜,同時還要嚴密地注意外間的“空氣”,聽聽村子裏以及這裏附近各鄉的人們,對於今日所發生的事情究竟作了怎樣的談論,如果有什麼人在這事情形的上麵畫蛇添足地加以虛構,毀謗,或者造謠,那無論如何,一點也不要放鬆,一點也不能把它看作等閑,必須采取有效的法子去對付他們,製止他們,當他回到福祿軒來的時候,他告訴那老頭子,現在什麼事情都弄妥當了。
“不過,”他還說,“我可不能在這裏停得太久,俗語說,‘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今天的事,知道的人很多,這些人,要把他們的嘴一個個都縫著,叫他們不要胡亂說出去,實在很難,那末,梅冷這條路要不是由我去‘踏實’它,要叫誰去呢?你我是姻親,是多年的深交,又是門庭相接的近鄰,如果你的家裏發生了盜劫,而我是袖手旁觀的話,我可以當天設誓:這簡直就不是人!——一切什麼,不言而喻,——我想,比方要盡了兩三天的工夫去探訪朋友的話,‘車馬費’不要算,單是請朋友到仁安居去坐一兩個鍾頭,點個六味七味的和菜,開一瓶白蘭地,如果每一次隻消十元的樣子,那簡直就沒有法子可以嫌它太貴了,因為在官場裏,正經請起客來,隻消化了十元的樣子就足夠,那是從來就不曾有!……我呢,是恐怕你身上沒有便,不過有什麼關係呢?你暫時可以先交給我五十元。”
那老頭子的腦子一樣的紛亂,他簡直找不出一句可以回答的話,從床鋪上一扳起身子,一隻手就摸著腰邊帶著的鑰匙。他走近長台的抽屜那邊,一把鑰匙插進鎖子的四方孔裏去,要把它打開,農民拿鍬子掘石丁兒還沒有這麼辛苦似的,幾乎把所有的氣力都用盡了,嘴裏像吃下了辛辣的東西似的嗤嗤地倒吸著涎沫,氣管裏則巴啦巴啦地呼著氣,……這邊的林老師緊緊的追蹤著他,他又想不出一點理由,叫這個不要麵子的家夥在凳子上坐一坐也好,那末他可以托辭走出這屋子的外麵,不要回頭來看他了,隻顧遠遠的逃——而林老師,他的神經對於這一切的感應正也靈敏得很,他看出那吝嗇鬼作著不很大方的忸忸怩怩的怪樣子,的確動起了怒火,心裏十分負氣地這樣想:“如果我是伍子胥,我就決不會用鞭子來鞭你這楚平王王八蛋的死屍!”他於是“霍——霍——”惡聲地咳嗽了一陣,一隻手拿了自己的洋布傘,就這樣匆匆地走到門口那邊去了,但是有一大串袁世凱頭的大洋作著清甜悅耳的聲音在背後響著,同時又聽見那老頭子在叫:“喔,林老師你怎麼就走呀?”
林老師順著勢子回轉頭來,麵孔的表情一點破綻也沒有,而心裏則實在是這樣想,“如果你不拿給我,我也並不因而就忿怒起來;如果你拿給我了,我也並不因而就覺得歡喜!”他於是作著毫未經過變動的聲音冷冷地說:
“蚯蚓!——蚯蚓!……”
從昨晚到今天,也已經平安無事地過去了,——當著晨光迷蒙,太陽還未上山的時候,老頭子,他興奮得很,很早就從床鋪上爬起來,他獨自個走到旱園子的布棚那邊,一麵走一麵作著手勢,叫那黃褐色的壯大的狗不要跟著來,似乎說:“你看呀,我這樣輕輕的走還恐怕要發出聲來,如果你跟著來了,那我真要顧慮,你會不會驚動了他們?”
那畜牲把棕子臉稍為橫側著像一個無從教起的傻氣的小孩子似的,笑嘻嘻地,一條濕落落的舌頭在嘴邊懸掛著,它並不曾應答他說:“那末我就回轉去吧!”
所以老頭子走了一步,它也就走近了些,還是在他的背後跟著,沒有法子,老頭子隻得和藹地微笑著,似乎轉變了語氣說:“來吧!到這邊來吧!……可是你要靜靜的聽呀!”
這其間,他們不覺已經走近了那布棚的木柱下,因為自己過於恬靜了,反為那不恬靜的聲音所驚動,——在這兩丈見方的旱園子裏,那三十一個(除了“子母仔”死去的兩個,隻剩二十九個了。)睡得爛熟,正如一大鍋煮得爛熟了的豬糟,當水快要幹了的當兒,那上麵就穿起了萬千的孔來,靠著一點粘液在那萬千的孔裏呼呼地作著總的沸騰,這聲音是笨拙而又沉重,地殼也幾乎跟著要震蕩起來了。他一麵給一隻手掩住了那狗的嘴,叫它不要聲張,一麵仔細地在察看裏麵的情景,——一個女人,袒著黃色的胸脯,伸出了那黑色而堅硬的乳頭,小孩子則躺在她的腋下,那小小的發滿著爛瘡的麵龐上的表情是:熱,鬱悶,痛苦;似乎在毒罵著自己說:“你這個可詛咒的麵孔嗬,我要把你一手撕得粉碎了!”更仔細一看,這小小的麵龐卻變得很美,那薄薄的嘴唇,起著新鮮而不曾消失過的銳利的邊,並且已經微微地笑起來了,幻夢的笑,不可思議的笑,在這個笑的同時中,突然又變了,——這裏有著歡樂與悲哀的調和,而悲哀正又急激地到臨了極端的一麵,……就是那小孩子隔開的一個漢子,他的鼻子給打破了,也沒有包紮,染著血的地方都變了黑,不,這黑色正是他的皮膚的最外層,更仔細的一看,這黑色的裏麵還有白,那是破爛的瘡口,空氣裏的各種下等的菌類在侵蝕著它,正如火的烈焰在侵蝕著木炭的邊緣,等一等就要發腐了,還要一些些一些些的潰爛,——老頭子大約還認識著他,昨天,他作了莫名其妙的囚徒,第二個受老頭子的審問。記得地保陳百川那家夥,還在他的脊梁上使過了不少下的木棍,……在那些橫七倒八的人堆裏,這邊有一個漢子突然把老頭子的眼睛吸引住了,這個漢子在睡夢中讓破爛的褲襠攤開,不知羞恥地露出了身體的下部,但是老頭子十分地把他原恕,因為他的麵孔生得很純良,很柔順,老頭子甚至斷定了這個人的品格,在平素中看來,一定要比什麼人都來得純淨的吧……他於是想起了天下雨的時候,他們在外麵是怎樣的呢?如果到了冬天,他們在外麵又是怎樣的呢?這樣的凡是替他們打算的都想到了,隻是想起了昨天那榕樹腳下的兩具死屍的時候,他的結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