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野路子的弄史之人。雖然也曾經想學正路子的人規矩一下,寫點兒正經東西,也確實這樣寫過。但寫出來的玩意,讓正路子的人見了,還是野狐禪,時常被人譏為帶注釋的隨筆。可是自打見了唐德剛,我感覺吾道不孤,前麵有人這麼幹來的,比我幹的還放肆。雖然後來我得知,唐德剛先生跟黃仁宇先生一樣,在美國史學界,都是非主流人士,不怎麼受待見。兩人的區別是,黃仁宇先生一直在努力進入主流,對遭遇冷遇,感到萬分委屈,而唐德剛先生似乎並不怎麼在意這一點。
在這個世界上,主流的學問很大,理論也很深。可是主流的史學,如果沒有唐德剛這樣的文人摻和摻和,多少有點兒寂寞。
日本“開國”的聯想
有一點兒日本史常識,都會知道日本近代的開放,是緣於美國佩理艦隊的叩關。1853年7月,美國海軍將軍佩理帶了四艘軍艦,後來日本人傳說中的“大黑船”,直逼東京灣,要求當家的德川幕府開放國門。乖巧的幕府,在虛張聲勢擺了抵抗的姿勢之後,在佩理的炮口下,答應了美國人的要求。這一事件,就是日本的“開國”,從鎖國狀態,到把鎖打開。跟我們中國人現在所說的開國,大有不同。
但有意思的是,率先開放國門的幕府,後來卻因自己的開放,給長、薩藩倒幕的誌士們,抓住了把柄。倒幕的口號,就是尊王攘夷,意思之一就是幕府對外投降,以夷變夏,所以要倒之。在那個時代,這是很得人心的口號。跟我們慣常的理解正好相反,所謂明治維新,主導者開始的時候一點兒不新,反倒主張所謂的“王政複古”,新的反而是他們所要倒的幕府。可是,倒了幕府之後,當家的長、薩藩的武士們,並沒有敢真的攘夷,小小的試了一下,就縮了回去,接過幕府的開放旗幟,真刀實槍地跟西方學習,鹹與維新起來。
後來,1901年,即日本作為西方社會的一員,參加八國聯軍占領北京的那年,在佩裏登陸的東京灣九裏濱,日本人建了一座紀念碑,上書“北米合眾國水師提督伯理(今譯佩裏)上陸紀念碑”十六個大字,是伊藤博文的手筆。而伊藤博文則是當年倒幕的領袖之一,差不多跟所謂的明治維新三傑大久保利通、西鄉隆盛、木戶孝允齊名。顯然,在日本人眼裏,被武力脅迫打開國門,已經不是國恥,而是一種值得紀念的……什麼呢?榮耀嗎?好像也不是,但至少是值得紀念的正麵事件。
參加八國聯軍,是日本人感到特別露臉的一件事。因為,此前多年“脫亞入歐”的努力,變法,變製,忍著惡心,跟西方人學,喝牛奶,吃牛肉,穿西裝,甚至有人鼓吹引進西方人種,改善日本人的體質。經過此番參加西方人對中國的戰爭,終於有了初步成效。在戰爭中,日本人也特意表現得更“文明”,軍隊紀律比西方人好得多。因此,選擇此時立這樣一個碑,有點兒意思。當然,日本人真正令西方刮目相看,還要等到1904年,打敗了俄國人之後。
日本人很乖巧,這種乖巧,讓他們在近代大多數時間裏,命運比中國人好得多。國門甫開,美國總領事來到日本。日本人就花大價錢給他找了一個女孩,做仆人兼侍寢。這樣的事兒,中國人是幹不出來的,麵子上過不去。在國門洞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連妓女跟外國人做生意,國人都要嘲笑她們是“鹹水妹”。讚美賽金花用身體救國,是在被八國聯軍打得一點兒脾氣沒有,死心塌地對自己(男人)沒指望了,才有可能。
同理,中國人對近代受屈辱的曆史,很難做到心平氣和,不是怨婦似的哀戚,就是潑婦似的憤怒。英國人馬戛爾尼來了,阿美士德也來了。他們也都帶著艦隊,但卻是來要求和平通商。可是,沒有結果。皇帝擺架子,中國的國門沒有開。國門是被英國人用鴉片和大炮撞開的,但對這樣的“開國”,中國人一直視之為奇恥大辱。沒辦法,自己開的門,哪怕是被迫的,也跟被撞開,大不一樣。中國人,既不可能給執行和平使命的馬戛爾尼和阿美士德登陸的地點立碑,更不可能為鴉片戰爭中的英國艦隊司令璞鼎查立碑。這事,連想想,都是罪過。
可是,我們的國門不開,有可能嗎?
西方在近代,走出了一條不同於以往的新路,建起了工業文明。這條路,按美籍華人學者張光直的說法,也許隻是人類發展的一個特例。對人類整體發展而言,至今是福是禍都說不清楚。但是,這條路隻要一走起來,整個地球上的人,就都得跟著走下去。所有的人,或早或晚,都會被拖進西方人的世界裏,跟著他們一起走。這個世界,或者叫世界體係,無非是他們為了讓人們跟著走而人為建構的一個架構。卻富有不可抗拒的侵略性。抗拒抵抗,很悲壯,也很道德,但最終還是得跟著走。擺在後發國家麵前兩條路,與其被踉踉蹌蹌地拖著走,不如自己主動學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