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裏尼在逃亡。不僅僅逃亡時間和記憶,也在逃亡自己和自己的電影。他非常不喜歡重看自己的影片。或許,對他來說,完成的膠片相當於夢的殘骸,而他沉醉的,僅僅是夢的過程。
觀看費裏尼時很少一個人。1970年,《愛情神話》在麥迪遜廣場大廳首映。有一萬多名年輕人,空氣中彌漫著大麻的氣味,天上飄雪。放映空前成功。每一幕年輕人都鼓掌。許多人睡著,許多人做愛。片子無休止放下去,銀幕上正在演出銀幕下的,愛情神話。古代羅馬和未來一代,瞬間連接,它不再屬於費裏尼。我想,這是費裏尼電影最好的放映方式,要流動,要有生命。如同他做電影的方式,第五攝影棚,布置得如同馬戲棚,許多群眾演員在他麵前走,他在鮮活的生命中,尋找思緒和靈感。
唯一一次單獨看費裏尼,是看《大路》。淚流滿麵。盡管這電影太浪漫、太鄉愁,不夠犀利。《大路》從此成為我心裏一道純淨的傷口。我永遠難忘朱麗葉塔滿麵油彩扮作小醜跳舞,她成為我的女神。她那矮小的身軀裏蘊藏著孩童、女人、母親、白癡、動物,甚至神靈。也就是她,那雙圓圓如母鹿的眼睛,一直包容著費裏尼,直至他死去。費裏尼是小醜的影子,而她是他的影子。她死於三年後。
費裏尼死時極盡哀榮。其實,最後十年,他為找錢拍電影費盡心機。米蘭·昆德拉沉痛地坦言:“費裏尼獨特的電影風格之所以受到當今評論界的忽視,是因為他那個人的奇思狂想世界,在這個被媚俗文化及大眾媒體主導的世界裏,已經找不到安身之所。”太過現實的現世,已經容不下費裏尼和他的夢。
如果一定要我為費裏尼定格,我願意選取在那一刻:《卡比利亞之夜》。結尾,飽受欺騙的朱麗葉塔僥幸逃生,在漆黑的山路上,一群狂歡的年輕人載歌載舞走過。她在他們中間,眼睛裏含滿淚水,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如今,小津死去已四十年。帕索裏尼死去二十八年。伊文思死去十四年。路易·馬勒十年。費裏尼十年。天堂有電影院,他們應不寂寞。可是,我們寂寞。
那一年羅密歐十三歲
很久沒有一部電影給我這麼大的感動,我含著熱淚,帶著微笑,連看了兩遍,《一點點浪漫》。感謝這個世界,感謝我的生活,感謝這美好動人的電影。簡單的情節,十三歲的法國男孩丹尼爾愛上了十三歲的美國女孩羅倫,兩人聽信一個傳說,在日落時分乘著輕舟趕到威尼斯的歎息橋下,在教堂鍾聲結束之前接吻,兩人從此再不分離。
都有這樣的純真年代吧!孤獨,充滿渴望。丹尼爾最愛看好萊塢電影,學習屏幕上硬漢的手勢。羅倫喜歡看海德格的哲學,這是她的娛樂。在凡爾賽宮的拍片現場,他找到了藏在鏡子後麵捧著書讀的小女孩,招呼:“叫我包吉!”小女孩睜著精靈般的眼睛回過頭來,他們發現了彼此。
還記得那段歲月嗎?大鍾下的陽光約會,笨拙賣弄成熟的說話方式,穿著美麗但夾腳的鞋子約會,等待她的時候他說數二十個數就走,卻告訴自己,不要數太快。她舉著賭馬的長長的飄動的報表,因為能有希望去威尼斯,像舉著旗幟,撒著歡跑在巴黎的廣場上。
她說,如果你在路易十三的時代,我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