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你“紅”。我覺得紅是最好的字,最好的顏色,那麼純正,那麼濃烈,那麼神聖。我喜歡紅的一切,鮮血、旗幟、紅蓮花。我喜歡紅,就像我喜歡你。
吻在身體上,催人淚下。當你整個兒地吻我,每一寸身體的時候,我的耳朵裏塞著耳機。音樂,纏綿的音樂,如絲綢一般微涼溫軟的音樂,和你的手,粗糙的手,一起愛撫我。你的嘴唇是笨拙的,訴說愛語的時候顯得笨拙。可是別的時候,就顯得那麼靈巧。我喜歡你的笨拙和靈巧。就像我喜歡你。
你的耳朵上掛著一串鑰匙,這使你特別像唐傳奇裏的昆侖奴。我也不知道昆侖奴是什麼模樣的,可是我覺得你像。原本就不是漢人,你和那些我見慣的羸弱男子全然不同。你是黝黑的。黑得很均勻,就像在深棕褐色的身軀上輕輕灑了一層漆黑的煤灰。可是什麼也汙不了你。你曾問我,會不會介意你的黑?我跟你說,為什麼要介意呢?又不是罪惡使你變黑。我迷戀你的身體,我覺得你美,就像你覺得我美一樣。我們倆,兩個在世俗意義上都稱不上美麗的人兒,在對方的需索和嗬護下,美不勝收。
你的鑰匙叮叮當當作響,這聲音使我著迷。好像有銀子做的枝葉,在敲打月亮做的風鈴。我支起脖頸,極力想聽清這聲響。有時,這聲響急,有時舒緩。舒緩的時候,你停靠在我身上。聲響安靜的時刻,我們一動也不動,隻是互相擁抱。你也是一把鑰匙,你開啟了我。愛欲的洪流挾裹著我,我伸展著雙臂,我緊縮著身軀,縮成一團,來抵禦即將到來的狂歡。我怎麼躲,也躲不開你。我張不開嘴呼叫,我啞了,於是在心裏呐喊。最狂蕩的時分,往往沒有一點聲響。你能聽見我心底的聲音嗎?
我喜歡看見你笑。你的眼睛格外坦率明亮。你笑的時候,牙齒潔白,像是龜裂的荔枝,深色的外殼下露出多汁的果實。我看著你笑,所以我也笑了。你說我是一個善良的姑娘,笑容是無辜的。我相信我善良無辜,在你的笑容裏,我相信所有的一切。
在你的盛愛下,我哭了。淚水在我心裏一直湧動著,無比充沛。在好小好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一頭鯨魚,我在尋找一片海洋。可是我遇見的,不是沙漠,就僅僅是一方池塘。你是我的海嗎,你是嗎你是嗎?我傻傻地看著你,這些問題我不願問出口。這刻的靜謐難能可貴,我花費了生命中的前二十二年來跋涉,我終於尋到了。我隻能哭了,讓淚水將那些不堪的過往都從我的心裏洗刷去,衝淡去,我想給你一個嶄新嶄新的我。我從不為我做過的事後悔,我隻是遺憾——那些苦痛,那些傷痕,為什麼不是你給我的呢?如果是你給的,那麼你在此時就能拿走。我將完好無缺。可是,我是多麼傻呀,你是不舍得我痛的。
你一定要抓住我,才能入睡。什麼都好。我擦洗長發的時候,你摟住我的雙腳,抵足而眠。或者抓住我的手,我的胳膊。有時候你沒醒,僅僅是下意識。下意識地吻我,下意識咕噥著我的名字。哪怕我輕微的轉側,你都會察覺,隨即更緊更緊抱住我,甚至是咳嗽。你遞給我水,在睡夢裏,我無知無覺就喝了。一夜是多麼漫長。每一回我醒來,我在半睡半醒間醒來,你都在看著我,凝視我。我在你的炯炯注視中醒來。
你說,時間沒有了,天就要亮了。天亮了之後,我就要走了。下一回見麵,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或許一年半年,或許一輩子我們都不再相見。天色透過粗糙的窗簾,依舊透過來。天越來越亮,心裏越來越絕望。在一夜之間,我越來越美。你說的,看得越清楚,就越覺得我美。你說,用左眼看我,越看越漂亮,用右眼看,覺得我慈祥。你說我的睡臉安詳,而笑容有點滄桑。這些傻話,我記得絲毫不錯。我要用最深刻的記憶力來記得這一切,巨細靡遺。然後在足夠漫長的歲月中,細細回味。時光是一道涼菜,需要涼透了品嚐。可是我還依戀著你的暖,還未冷卻的暖。
我喜歡你近乎光頭的短發。不足一公分的發茬,堅硬地,酥拉拉地劃過我細嫩的手掌。左邊有一塊人字形的疤痕。你身上有很多疤痕,手臂上的很深,還有腿。你跟我說,是哪一回哪一回打架留下的,我一一點頭。傷痕是男子漢的勳章,可是看到我眼裏很疼。而我,完好得使你吃驚。我隻有右手小指頭有一丁點兒的疤,還是吃東西打碎玻璃蓋留下的。你輕輕用指頭搔刮著我臉上幹燥的皮屑。雲南的高原氣候,使我皮膚微微不適應,我習慣了濕潤的江南。你溫柔地撫摩著我的臉,好似剝落下來的我就能光潔如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