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且圓的遺著 (1 / 2)

前幾天,收到了楊樂院士寄來的一本書——黃且圓的遺著《大學者》(科學出版社二〇一三年三月出版),讀後感慨萬端。

黃且圓大姐是二〇一二年三月十日去世的。這本書出版之時,正值她去世一周年。

我認識她是因為采訪她的父親黃萬裏。黃萬裏是清華大學水利係教授,五十年代因反對修建三門峽工程,寫詩著文表達獨立見解,被打成右派。曆史已經證明,一人之愕愕,勝過千人之諾諾。黃萬裏教授理應受到世人的尊敬。二〇〇〇年,我和趙誠、馮克力、張傑一起到清華大學九公寓拜訪了他。當時他已經八十九歲。采訪結果由趙誠執筆寫了《但教莫絕廣陵散》一文,和黃老提供的照片相配,刊登於《老照片》十五輯上,引起讀者強烈反響。黃老本人也頗為滿意。

一年後黃萬裏與世長辭。馮克力又和我商量,為黃萬裏立傳,請趙誠撰寫。趙誠向黃老的家屬表達立傳的願望,得到黃家全力支持。他們把黃老的日記、詩詞、書信、一些未曾發表的手稿和照片都借給趙誠參考,以便他完成此傳。由此我們和黃且圓大姐有了更多的交往。

趙誠的傳記成稿以後,在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受阻,幾經周折,出版家劉碩良慧眼識珠,拿到長江文藝出版社推出,並舉行了隆重的首發式,楊樂、黃且圓夫婦和黃孟複等親屬均出席致賀。黃萬裏的生平事跡得到傳播,一個有風骨有良知的科學家,走進了更多國人的精神世界。

在此期間,清華大學水利係同事為慶賀黃萬裏九十誕辰,籌措經費,內部印刷了數百冊《黃萬裏文集》,供不應求。我在黃萬裏辭世後,與黃且圓聯係,增補了《黃萬裏文集》的內容,設法重印了一次,仍然供不應求。後來有出版社表示要公開出版《黃萬裏文集》,但至今未能付梓。他的學術思想,仍然不能通暢地流傳。

二〇〇三年關中平原遭受嚴重澇災,清華大學水利係一位高齡院士接受電視采訪,稱當年他曾反對修建三門峽水庫。其實,他當時並不具備與權力抗爭的勇氣。如此大言不慚地塗改曆史,為自己貼金,楊樂、黃且圓夫婦自然不能沉默,於是來到李銳家,商量如何澄清真相,當時我亦參與討論。訴諸輿論以後,這位院士隻得公開承認當時三門峽工程的反對派不是別人,正是黃萬裏教授。

聽說黃且圓大姐癌症擴散,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六日,我和妻子一起對她進行了一次口述曆史的采訪,這次她講述的內容主要是對祖父黃炎培的印象。黃炎培先生在延安和毛澤東關於周期率的對話如今被稱為“窯洞對”,朝野時常提及,他和中共領袖的交往也被譽為統一戰線的佳話。但人們不知道的是,黃炎培貴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在六十年代的輿論環境裏,給家人帶來的並非福音。黃且圓回憶:“祖父雖然是國家領導人,但他已經不是一個正麵人物了。小姑姑有一回問我先生楊樂:我們家出身這麼不好,你怎麼還會找我們家的人?楊樂跟她開玩笑地說:我家的成分也很高。那次大家一塊聊天的時候,那位小姑姑就說:我當時結婚,一個很大目的就是想改變成分。我沒有覺得祖父的背景對我有什麼好處,隻是不像我父親對我壓力那樣大。我當時接受了黨的宣傳,以為隻要自己表現好,就不會有什麼影響。另外,在大學裏,出身好的人很少。我好好教書,搞我的數學,所以沒有那麼痛苦。比較痛苦的是搞運動的時候,比如‘文革’一開始,我從四清工作隊回到學校,看到人家給我貼了一張大字報,說黃且圓這個資產階級小姐,祖父是全國最大的資產階級。”在采訪中,黃且圓開宗明義就說:“關於我祖父,我覺得公眾有一些錯誤的印象。他是中國民主建國會主任委員,大家都認為他代表資本家,甚至說他是中國最大的資本家。其實,他沒有任何資本,他隻是一個教育家。一九四九年以前,中國有三位著名的平民教育家,一個是陶行知,一個是晏陽初,一個是我祖父黃炎培。他一生最主要的事情是辦教育,他是中國現代職業教育的開創者。黃炎培和資本家比較熟悉,都是為了辦學籌款。”我們對黃且圓的采訪,經過她本人核實定稿,於二〇一二年四月在一家雜誌發表。當時她已經過世。從某種意義上講,此文也是她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