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東暖閣。康熙晚膳罷,李德全才吩咐人撤了膳桌下去,就有小太監恭敬呈了齎牌上來。李德全伺候在側,一麵替康熙拾掇著炕桌上的折本,一麵暗暗留神康熙的動作。康熙盤膝坐在炕裏,就便隨手擱了銀盤上,擼過橫向一溜的嬪妃名牌,正揀了一隻要翻,突又撂下了收回手來,“怎麼沒見衛氏的?”那小太監想是頭回當差,高舉托盤跪在當下,抖抖嗦嗦地,半晌一句回不出來。
李德全見勢忙應過聲來,躬低了身子,小心翼翼道:“回主子話,良主兒打上月就病著,如今身子虛著且見不得風,太醫院同敬事房都回過主子的。”說完,狠剜了一眼這個沒半分機靈勁兒的小太監。
“還病著呢?”康熙半是自言自語地問了聲,沒等李德全回話,就趿了靴欲站起身來,“朕去瞧瞧她。”李德全不妨康熙竟要親去探視,忙跪了近前,麻利伺候康熙穿上了石青緞子小靴,又一通手忙腳亂地招呼人去取大衣裳來。堪堪才走了暖閣裏進“抑齋”的匾下頭,康熙便是一擺手,“叫顧問行進來伺候,你上永壽宮去知會一聲。還有,她身子不好,再叫風吹了,記著叫她不必出外頭來迎。”
良妃原屬滿洲正黃旗包衣下,是隸於辛者庫的罪籍,隨其父內管領阿布鼐在宮內當差。在滿處是王公格格、丹闡貴戚的**裏頭,這樣兒的出身實在是下賤的緊,本沒有入侍宮中的資格,所幸誕下了八阿哥胤禩,又因時為懿貴妃的孝懿皇後勸諫,許得康熙鬆口,方得了個宮人的名份。良妃模樣兒在**裏頗為出挑,兼之侍上恭謹、待下溫和,從無與人爭意拌氣兒的事,人前有了委屈也隻是往肚裏咽的,為著這份兒柔婉的性子,康熙極愛見她,一個家世又不值當什麼,哪裏妨礙聖眷了,故在康熙三十九年臘月大封**時,隨著佟貴妃的典儀一道晉了嬪位,四十年又晉了妃,雖不及“榮惠德宜”這樣的雅貴,但總是抬了身份,正經的一宮妃主子。若沒有胤禩的這番事故,憑白地,也絕然扯不出“母家微賤”的說辭來。
良妃雖出身下賤,卻實是心性兒極韌、心氣兒極高的一人,朝廷裏的動靜兒隻言片語地傳到耳朵裏,隻道兒子是因自己才得的罪戾,又加之皇帝當朝這樣的揎棄自己,哪裏絲毫見往日情分的?是以她麵上雖沒什麼,隻心裏頭一俟想及便越發地揪心難受,恨自個兒處還要多些,飲食也隨著驟減了下來,每夜教淚水洇透了帕子才累歇下,連著幾日下來,跟著就精神懨懨地纏綿病榻了。
永壽宮位於乾清宮正西麵,緊挨著養心殿,並不很遠。康熙打隆福門出來,轉過宮道,一眼就瞧見永壽門外立著一幹子人。良妃白著臉,執拗地由宮人攙著,迎候在西一長街上,永壽宮首領太監躬著身子背住風口,猶自苦了臉,提著聲氣兒勸她:“我的好主子,您就快進去罷,這夾道上盡是灌冷風的地界兒,避都沒法兒避,再著了寒可不是玩的,您就不慮著奴才的性命,也擔待些兒自個兒的身子不是?”說著,不住地遞眼色給李德全,求他一個支應。
李德全原也是勸了無果,這會子著急忙慌地紮著手,左右亂轉了一時,見良妃隻是噤著聲不應,又不甘心地勸道,“良主兒,主子有旨意不叫出來,是真憂心您的身子,哪能挑這個禮兒呢?要不這麼著,待聖駕來了,奴才再伺候您出……”轉身一錯眼,正見康熙下了隆福門台階過這邊來,忙又迎上去,一溜小跑跪了近前,苦著臉小聲兒告罪道,“萬歲爺,奴才該死,沒勸住良主兒……”
康熙蹙了眉頭,正要問話,就聽得一聲兒“臣妾恭迎皇上,皇上萬安。”細氣兒溫靜地請安,待看過時,良妃正跪在永壽門前,一身繡著暗菊片金團花紋的石青灰鼠皮外褂,裏麵襯了件半新的深藕荷色狐膁褶子,袖口上壓出半長的玄色風毛,頭上梳著大髻,單一件雪青絨花為飾,素淨的麵上極少血色,身量單薄柔弱的,便好似承不住這兩件兒衣裳一般。康熙見著不免有些心疼,快著近前兩步,親扶了良妃起身,“你這是何苦?非要難為自個兒,朕的旨意也不作數了,外頭冷,進去說話兒罷。”良妃指尖碰觸上康熙時,就是一陣輕顫,心中雖暖了一時,卻隨即又泛上苦澀畏懼的意思來,絞了絞手中帕子,默默地隨了康熙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