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河不濟(2 / 3)

這回真是「覆了十分盃」,室內空氣裏都是倉皇。我隻講了一些劉景晨先生及楊

雨農的近況,且說天五已又回到溫州了。天五是出來到上海,想找個職業安身,

他妹妹在文匯報,亦不能為力。在妹妹家食宿了兩三個月,隻得又回去,過杭州

時瞿禪為設酒贈別,惟有心裏痛惜此良友。白居易詩、「相看掩淚情難說,別有

傷心事豈知。」他與天五的交情便可比白居易與元稹。而因周遭緊張,連這樣傷

悼的徘徊餘韻亦沒有。但是我像延齡路上被趕避空襲的小民,還未到得最後投降

,當下我就來略略批評中共的做法。瞿禪卻不接口,我可比在空堂自語,聽得見

回聲。

我偕秀美去看馬一浮。他住在錢王祠那隻角湖邊一個新築裏,西湖裏要算他

這個新築與康有為的一天山園最好,泊舟上去,進院門觸眼新柳。馬一浮我小時

即景仰他的名望。這回初次見麵,想起二十餘年來民國世界裏明亮的杭州,使我

心霽,覺得現在的共產黨也不過是暫時的,馬一浮於勝利後,即結束了他在重慶

辦的復性書院,回到杭州閉門謝客,惟因梁漱溟先生的關係,他纔見我。我揀山

河歲月裏的一兩點與他說了,他聽了以為好。我問他近來也寫字麼?他答隻正月

裏寫了一篇鷦鷯賦,就拿出來給我看。他的字是當代最享盛名的,但是我也不貪

,看過仍還了他。他說現在他纔曉得張茂先的這篇鷦鷯賦好,我明白他的意思,

鷦鷯巢林,不過一枝,馬一浮近於黃老,這時勢也許他通得過。

我遂到上海,住在熊家。斯君同來,他帶我去見了頌聲。頌聲夫妻住的公寓

房間,新婚特有一種小家庭的熱絡,頌聲在農林部又愛交朋友,有年青人的火雜

雜。可是這回他隻請我吃了一餐午飯,沒有問長問短,連往事也不提。他的妻家

是有錢反被有錢累,這幾天正在羅掘繳齊公債。他自己在農林部的工作亦不知靠

得住靠不住,他是水產專門人才,憑這點也許共產黨還要用他。但如今是他這種

新婚小家庭的熱絡,與年青人身上的火雜雜,亦隻覺對時代很不調和,成為觸目

的奢侈。

我又跟斯君去看誾誾。誾誾也是新婚不久,她的男人這幾天就要被調到東北

去工作。公婆都在憂懼,她欲知唐詩裏的少婦,愁也愁的,但男兒理應吃四方飯

,做妻子的不可以阻止。可是在共產黨統治下,連她的這種誌氣亦被暴殄,像落

在地上的玻璃屑。那天她家請吃午飯,見了她的婆婆與小叔子,卻沒有見到她的

男人,因辦公未返。翌日誾誾到熊家回望我,送來一盒點心。我與秀美的事想必

她心裏有數,所以她待我另有一分親意。

愛玲住過的公寓,我亦去了。我幾次三番思想,想去又不想去。明知她亦未

必見我,我亦不是還待打算怎樣,而且她也許果然已經搬走了。但我到底沒有顧

忌的上了六樓,好像隻是為了一種世俗禮義。到得那房門外,是另一婦人出來應

門,問張愛玲小姐,答說不知,這家是六個月前搬來的。而我亦沒有悵觸。有隻

廣東民歌、

哥是連妹有真情 水遙山遠也來尋

雖然水淡情義重 雖然淡水也甘心

我的亦是這樣一種淡泊罷了。

熊家寥落無客,惟銀行家李思浩的兒子李雪初夫婦夜飯後來坐談,放下窗簾

,情景可比空襲之夜。那李太太極會說話,她引述上海人這一晌流行的天機妙語

,都是刻薄共產黨的。其中有些是說書人發明,一時茶樓的生意為之大大的興旺

。還有三輪車夫自恃是窮人,共產黨拿他無奈,敢發狠罵道、「翻身翻身,翻到

陰溝裏去了!」

我在上海二十天,亦不曾留意到街上有沒有秧歌舞,單是那次逼公債之後,

上海已像廢墟,秧歌舞亦隻是扯淡罷了。此時起來一個傳說,不知是在浦東還是

在奉化,地麵裂開一穴,有人下去過,隻見裏邊一排三支紅燭,一支燭標名蔣介

石已經燒殘。一支燭標名毛澤東點得正旺,但已燒到一半了,還有一支燭不標名

字,尚未點過。

可是奇怪,共產黨對這些竟也不管,彷彿漠不相關。此時知識分子是早已噤

聲了。城市裏略有身家的與鄉下略有口飯吃的更已從地上消滅。但此外一般小民

還不買帳。而中共的下級黨員,他們多是本地遊擊隊出身。此番逼公債搞土改,

他們做雖做了,那欺誑與殘酷也於心驚疑不安。現在上頭未有新的命令,他們隻

應避免亂出主意。眼看著三輪車夫大罵共產黨,他們亦不響,這種漠然,是他們

對於從前自己的理想,與對於現在的人世,都彷彿漠不相關了。而此後的三反五

反政策,便是專為打擊這批下級黨員及一般小民,到了慘怛非人的境界。一種自

暴自棄的怨氣戾氣反都成為中共政權的強大無比,開淮河,打朝鮮戰爭。但我這

次在上海,是正值逼公債與搞土改之後,三反五反尚未發動之前,雖然說書人已

開始被捕,茶樓漸漸無人到,且連三輪車夫這樣的窮人,北京人民政府亦已在為

他們預備奴隸勞動集中營,及屍骨作肥料的化學廠,不久就要實施了。但目前還

是整個上海市一片冷落,使人隻覺得奇異的寂靜。

這種不吉之感,漸漸使我不想去北京。也許我可以去看看,隻怕那時就走不

脫,且我對這樣的知識慾亦很淡。因此熊太太勸我出國,我就說好的。我在熊家

看見鄒平凡,他是昔年勝利後背了我單獨與重慶妥協,等郭懺接收武漢,他交出

了軍隊,僅僅保得身家,就此一直住在上海。他今想出國,隻因沒有門路,尚在

踟躊。而我也有我的為難,我是出國的路費無著。因此我就誇稱與陶希聖可以聯

絡,陶希聖今在台灣當蔣介石的秘書,他肯答應幫助我們到日本謀新發展雲雲。

我這人就是這點不好,也會這樣的謊話連篇,不算為罪過。鄒平凡信我所言,他

去邀了兩個商人出錢,一位姓陳,一位姓李,連我與鄒平凡,一共四個人,於三

月底同道離開上海往香港。

行前我寫信與梁漱溟先生,隻說去香港接取家眷然後來北京。惟有青芸很苦

。她今已有兩個小孩,男人又調到山西被改造去了,而我的一家仍累她。阿啟已

進北京人民大學,寧生也去進了共產黨的學校,肩下小芸與寶寶,一個已十四歲

,一個已十二歲,跟了姊姊到熊家來看我,叫我「爹爹」。顧念親人與財產是人

的美德,我無財產,兒女之親是有的,但共產黨利用人的美德使之以身殉,則我

亦無情,就如此坦然的走了。

我與鄒平凡等四人在上海北站上火車,票子買到廣州。經過杭州時,秀美已

先接到信來車站見麵,卻因同車有三個蘇聯教授,兩男一女,要到杭州講學,共

產黨的浙江省政府及各團體來歡迎,車站戒嚴,車上的客人不準離車廂一步,車

站外的人亦都被攔住不得進來,總有十五分鐘。等這三個俄國客人在樂隊奏樂中

下車,到得月台上,歡迎者獻花,致辭,又奏樂,省主席譚震林前導,出車站分

乘汽車風馳電掣而去。然後秀美纔得與眾人一擁進來,可是火車已經要開了。她

站在月台上,我從車廂裏探頭窗外,與她隻說得幾句話,在汽笛聲中,她且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