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舞(2 / 3)

他說時一點笑容亦沒有,真的非同兒戲,當下我心裏若失,這一回我纔曉得待愛

玲有錯,但亦不是悔憾的事。過後愛玲編的電影「太太萬歲」到溫州,我與全校

員生包下一場都去看,天五步奎讚好,金校長讚好,坐在我前後左右的人都讚好

,我還於心未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這個向那個解釋,他們讚好不算,還必要

他們敬服。可是隻有銀幕上映出張愛玲三個字,她曉得我。人家說得意忘形,我

是連離異都糊塗了,詩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離異的真實亦不過是像死生

契闊的真實。

溫中教員宿舍樓前有株高大的玉蘭花,還有繡球花,下雨天我與步奎同在欄

杆邊看一回,步奎笑吟吟道、「這花重重疊疊像裏臺,雨珠從第一層滴零零轉折

滾落,一層層,一級級。」他喜悅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涼的雨珠。還有是上回我

與他去近郊散步,走到尼姑庵前大路邊,步奎看著田裏的蘿蔔,說道、「這青青

的蘿蔔菜,底下卻長著個蘿蔔!」他說時真心詫異發笑,我果覺那蘿蔔菜好像有

一樁事在胸口滿滿的,卻怕被人知道。秘密與奇蹟原來可以隻是這種喜悅。步奎

好像梁祝姻緣裏呂瑞英演的銀心,總使我懷念起另外一個人。

步奎已與肖梅結婚,他卻於夫妻生活多有未慣,這真是好。他對他教的那班

學生亦不溺情。一次他來我房裏,驚駭而且發怒,說道、「學生拔河時,他們的

臉叫人不忍看,學校裏這種競賽的教育真是不應該!」我當時想起與愛玲在鬆台

山看見訓練新兵。步奎近來讀莎士比亞,讀浮士德,讓蘇東坡詩集與宋六十家詞。我不大看得起人家在用功,我隻喜愛步奎的讀書與上課,以至做日常雜事,都

這樣誌氣清堅。他的光陰沒有一寸是霧數糟塌的。他一點不去想到要做大事。他

亦不憤世嫉俗,而隻是與別的同事少作無益的往來。

溫中同事,有的是老教員,他們四平八穩,毫無精彩與毛病。他們在本地教

育界的職業地位已根深蒂固,若不經抗戰的播遷蕩析,怕已成為學閥了,如今美

中不足的隻是年來物價高漲,家庭負擔重了。他們多已年紀五十要出頭,倒還是

經過五四運動時代來的,如今隻落得為官為商皆不如人。其中卻也有一位董先生

,致力學術,長年累月在尋資料,要依照漢書的體製著民國史,已成列傳若幹篇

,在大荊我還見過有一碑文也是他撰的,看樣子他是漸漸要成為宿儒了。但是寫

歷史要有一代人的笑語,董先生缺少這個。我與他們,見麵惟客客氣氣,從來亦

不玩。

尚有比他們年紀輕些,四十幾歲的教員當中,頗有幾個有才情的,可是又才

情太多。一個是鄭先生,家裏是樂清地主,北伐時他活動過,但他的家業與他的

人已多年來停滯破落了,變得沉緬於冗談,漸漸連他的嘴亦像是夢寐的囈語不清。他卻又博極群書,前朝的掌故亦很熟,現代知識的水準亦很高。我聽他說科舉

,考秀才的文章要清通,考舉人的文章要才氣如江海,而中狀元的文章則要如絲

竹之音,我覺得非常好。可是那回金校長限製教職員領用信封紙,別人猶還可,

忽聽見鄭先生在走廊裏粗聲大罵,我著實喫驚,就把他的人打了折扣。這鄭先生

,每隔一兩禮拜必回家去,帶來一盒私菜,飯廳裏與同事一桌喫飯,他拿出私菜

,連表麵人情亦不做,隻顧他自己喫罷了,偏又他的喫相有似狗馬占住自己的槽

一心在喫,對周圍甚為嚴重。

鄭先生與曾先生最要好。這曾先生,單名一個猛字,教初中公民與國文,家

在茶山,就是上次我帶高中二年級學生與秀美去遠足過的地方。他當過陳獨秀的

秘書,雖已脫離多年了,仍說來說去說托派,因為此外他已一無所有。托派的人

往年我也見過,卻沒有像他這樣粗暴的,三日兩頭隻聽見他在酗酒大罵,聽得慣

了,亦無人查問他是罵的那個,所為何事。他與鄭先生各有一個獨子在溫中讀書

,都當自己的兒子是偉大得了不起。此外有個教數學的陳先生,惟他年已五十,

應列入前麵說過的老教員中,但他要找冗的對手還是隻能找鄭先生與曾先生。他

以前曾拿數學研究過易經,現在卻比鄭先生還更憊茲茲,必要人聽他撰的對聯,

訴說他的處世做人,要你做他的知音。

這三人,本來思想不同,尤其曾猛是個草包,靠思想為活的,但是他們合得

來,因其沒落是一,便連曾猛的性如烈火,說話像汽車的排氣管放瓦斯,骨子裏

也與鄭先生陳先生一般是憊粗粗,所以不曾起衝突。他們常在鄭先生房裏,不然

就是在曾猛房裏,買來燒酒,拿花生米或醃肉過過,沉緬於冗談,形勢像是作長

夜之飲,但便是那飲酒亦沒有一點慷慨相。

鄭先生的寢室就在我隔壁,我怕他來我房裏一坐就不肯走,寧可我先到他房

裏去一回。亡命以來,我是逢人皆和氣,學一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警戒

著不可與人爭是非,但不知鄭先生與曾猛從何看出我有著一點高不可攀的神情,

竟是對他們無慈悲。他們的存在,要向世人求證而不得,可比玉泉山關公顯聖,

叫喊還我頭來,但我不能像普靜的與以一言點悟,這樣就要有不吉了。

一次是步奎拿一份試題來問我,我說有個字義不通,這句話也平常之極,焉

知是鄭先生出的題,他剛巧也在我房裏,當即目露兇光,大聲叱道、「你是甚麼

東西!」他走回他自己的寢室,又出來立在廊下,還大罵不已。我一句亦不回口。步奎氣道、「真可怕,一個人怎麼會這樣慘!」

還有曾猛我也觸犯了他。是在他房裏,我、步奎、鄭先生陳先生與曾猛五個

人,步奎是來尋我的,我已要走,卻因說了一句吳天五的古文有工夫,想不到曾

猛就裝醉大罵吳天五,我來不及拿話給天五收拾,已經夾頭夾腦罵我是資產階級

的走狗了。我與步奎回到我房裏,曾猛還在大罵,也是罵到廊下,聲音就像破鑼

破鼓,使我想起古詩裏有一句是「戰敗鼓聲死」。

十五年前我在廣西教書,同事也有是從時代的前線退下來的,都沒有像這樣

子。時光真是不饒人,今又曾鄭的奇拔,乃至董先生的漸漸要學成通儒,乃至金

校長的勵精圖治,都是「斜陽餘一寸,禁得幾消魂」。

可是其餘許多教員,年紀多在四十以下,三十以上,單是教書養家,亦有很

要朋友的。他們既少野心,亦無卑屈,看來庸庸碌碌,卻熱絡現實,有市井之徒

的正直大氣,這就健康。牡丹雖好,全仗綠葉護持,他們與英雄美人倒是性情最

相近的。其中有一位教手工圖畫的陳先生,還有一位訓育主任方先生,他們家裏

我去過,都有世俗人情的好。我還與方先生上街去喫酒,用錢甚少,亦今天真是

風光遊冶了。方先生樂清人,對訓育主任我本來有成見,且又他是國民黨員,焉

知他這個人竟是不錯。

尚有少數新教員是步奎的一輩,剛從大學出來,最是他們身上鍾有抗戰時期

的朝氣。他們多思想左傾,但他們的好處有在是非之外。八年抗戰的性格是民間

起兵,使毛澤東亦見之心驚,不得不收起他軍事共產主義而與之合流。這雖是詐

術,但他的中下級幹部是真的謙遜了。前此從北伐末年到抗戰前夕,共產黨人都

悲慘決裂,夜嘯如狐狸,但是這回我在雁蕩山看見的三五支隊與他們政治指導員

,以及在溫州看見的馬驊他們,竟明淨無粗獷。這班年青教員思想固然左傾,但

他們在當麵背後,提起金校長,或吳天五先生,或叫我一聲張先生,還比別人至

心在禮。一個人的品性與他的待你如何,是隻要聽他叫你一聲的聲音,即可以曉

得的。他們是世人的子弟,亦即可以是天的子弟,天下大亂要出來真命天子了。

如今也真是時勢艱難,同事家裏連請人喫一餐便飯亦請不起,吸煙的人連一

根火柴都要可惜。惟步奎新做了一套學生裝,是呢的。他是肖梅亦在教書,兩人

都賺薪水。一天下午我外婆家裏,獨自坐在阿嬤窗前階沿上,看著那破院子與堂

前間,與簡陋的桌子椅子凳子,不禁一陣心酸。我不要世上這樣貧窮破落!為著

愛玲的緣故,我要這世上是繁華的,貴氣的!這樣想著,我在小椅子上坐著的人

亦會一站站起來,好像昔人的投袂而起。

如今並不是「斜陽餘一寸」。如今的時勢是易經裏的第三卦、「屯,剛柔始

交而難生,動乎險中,大亨貞,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利建侯而不寧。」而

隨即果然來了解放軍,隻見遍地都是秧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