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說,我們的心智對死亡有一個絕大的隔閡,沒有可通達的路。所以,死亡永遠比任何人的預期還來得早,因為我們從來不期待死亡,而死亡瞬間即到。是的,人費盡心思想獲得對死亡的任何一種了解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人即使費盡大腦也無法參透生死。日常生活,我們活在一個叫“心智自我”的世界裏麵,心智自我的主要任務是“在世操心”。生死學告訴我們,人到了足夠的年齡以後,若不朝著與心智自我相反的方向走的話,將會發生生命最後徹底的危機。人在去世之前,要把心智自我所建立的東西敲碎,因此人在整個生命旅途中有兩個階段的生命:第一個階段是建立自己,第二個階段是打碎自己。生死學中有一個概念叫“諦念”,諦念是一種比較徹底的決斷的信念。當人的身體健康的時候,諦念是不會產生出來的,隻有在人的身體健康狀況愈下時,諦念才會上來。非常遺憾的是,絕大多數的我們,通常一定要碰到生命的“極限”時,才會產生真正的諦念。親人的死亡,自己的重疾,這些都是產生諦念的時刻。這個時刻,我們才確鑿地知道我們過去悉心經營的那個心智世界,它破了一個洞,裏麵是不見底的深淵。我們費盡心血經營的那些在心智世界裏麵的耀眼之物,它沒有能力來給我們一點點安慰。我們才知道過去的自己錯了。這個時候,人的心智狀態會尋求複原,建構“不會死”的否認係統。但是,我們生命中那個讓我們產生諦念的那個洞,它確鑿地張著大口,我們的整個生命在從那個那口裏麵往下掉……
生命的破裂處是靈魂的出口。我們沉睡的靈魂醒來了,這個時候,每一個人都會是哲學家,在生與死、愛與恨、升騰與墜落之間,在靈與肉撕扯中,生命有可能向宗教皈依。
海德格爾將語言分為兩種,一種是“道說”,另一種是“小說”。當“道說”發出聲音的時候,宇宙震動的感覺會出現。“道說”訴說著一種比較接近無人格的東西,而“小說”是心智自我造作的語言,用小小的“我”談論事情,比如,電視新聞裏的語言,我們日常頻繁使用的語言,把無數將情緒當真實道來的那種語言。
小說家馬原因為生命真實的破裂而給我們獻出了一本“道說”的小說。是真實得能夠看得見五官的死亡,是循著這身體破裂之洞往下墜落的命一筆一畫感知到的死亡的語言,讓馬原獻出了他的這本小說《牛鬼蛇神》。
死是怎麼耽擱也不會錯過的,是我們每個人終將麵對的命運。弘一法師出家的時候說,他無非是早走出俗生之門幾瞬間而已。是的,人生短淺,幾瞬間而已。是的,人到中年,無論我們在前半生活得有多順利,有多精彩(這幾乎也是一句善意的謊言),我們都得開始走向哲學上破碎的自己。我們不要讓真實的死亡來臨之時,才驚悚地睜開自己的眼睛。那該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一定驚恐一如蒙克那張著名的畫作《呐喊》裏麵的那雙眼睛。
因此,我們在尚還健康的時候,就該開始生命靈性的修持,讓靈性之眼睜開,因為生命的破裂之門隨時都可能為我們打開。我們提前預習這門必得來臨的死亡功課,以便它果真來臨的時候我們不太過於措手不及。措手不及是痛苦的,蒙克的那幅畫描繪的就是這種巨大的痛苦。死亡是一個哲學概念,它本身傷不著我們,因為死亡來臨的時候,生命已經安全轉移。讓我們痛苦的是對死亡的恐懼,是這種哲學意義上的措手不及。靈性之眼的早日睜開,一個更大的好處,就是督促我們現在怎樣去活。生死課堂給我們最大的啟示,其實就是在當下怎麼去活的問題。我們不要再去用巨大的生命能量,構建那個在本質上對我們毫無用處的心智世界。它讓我們早一點知道,那些我們對於外部之物正在追逐的東西是無效的,是對自己的一種欺騙。
是的,生命最大的尋常就是無常,死亡完全可以隨時到來,對你,對我,對他,一律如此。我們真的應該早一點,再早一點了解生命的整體,而不是局部。活在勇敢的真實裏麵,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愛自己所愛的人。活在穿越生命的那些善良的感情裏麵,而不是再去像裝修豪宅那樣去裝修自己的外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