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晚餐席上的苦口
黃昏報告它就職的消息,夜色又來施行它的職務。
瑀這時倒有些咳嗽,母親著急的問他,他自己說,這或者是一個小小的“著涼。”病症呢,他到現在還是瞞著,而且決計永遠不告訴他的母親。
於是他的母親又隻得預備吃飯。在這張舊方桌的上麵,放著幾樣菜,豆腐,蛋與醃肉等。他們坐在一桌上。這時清進門來,他們又讓坐。清又用“吃過了”三字回答他們的要他吃飯。清坐下壁邊的椅上,於是他們就動起筷來,靜靜的。
桌上放著一盞火油燈,燈光幽閃的照著各人的臉,顯出各人不同的臉色。
清呆呆的坐著沒有說話,他好似要看這一幕的戲劇要怎樣演法似的。桌上的四人,和伯是照常的樣子,認真吃飯,瑀好像快活一些,舉動比往常快。在瑀的臉上,顯然可以知道,一種新的刺激,又在擊著他的心頭。雖則他這時沒有什麼惡的係念,可是他的對於母性的愛的積量,和陷在物質的困苦中的弟弟,他是十二分的激蕩著一種同情,——不,與其說是同情,還是說是反感切貼些。他是低著頭看他自己的飯碗。他們的母親是顯然吃不下飯,不過還是硬嚼著,好似敷衍她兒子的麵子。當然,她的吃不下飯,不是因她的麵前隻有一碗菜根。她所想的,卻正是她的自身,她的自身的曆史的苦痛!
她想她當年出閣時的情形。這自然是一回光榮的事,最少,那時的家庭的熱鬧,以及用人與田產,在這村內要算中等人家的形勢。但自從瑀的父親,名場失利以後,於是家勢就衰落了。當然,瑀的父親是一個不解謀生的儒生,他以做詩與喝酒為人生無上的事業。更在戊戌政變以後,存心排滿,在外和革命黨人結連一契,到處鼓吹與宣傳革命的行動。在這上麵,他更虧空了不少的債。不幸,在革命成功後一年,他也隨著滿清政府到了縹緲之鄉去了!瑀的父親死了以後,在家庭隻留著兩個兒子與一筆債務。她是太平世界裏生長的,從不慣受這樣的苦痛,她也不慣經理家務。她開始真不知道怎樣度日,天天牽著瑀,抱著瑀,流淚的過活。到現在,總算,——她想到這裏,插進一句“祖宗保佑。”——兩個兒子都給她養大了,債務呢,也還去了不少。雖則,她不知吃了多少苦楚,在驚慌與憂慮之中,流過了多少眼淚,繼續著十數年。
想到這裏,她不知不覺的又流出淚。口裏嚼著淡飯,而肚裏已裝滿了各種濃味似的。
這時,瑀將吃好了飯,他不住的對他母親看,他看他母親的臉上,別具著一種深邃的悲傷,他奇怪了,忍止不住的向他母親問,
“媽媽,你為什麼不吃飯呢?”
瑀也抬頭瞧一瞧她,但仍垂下頭去。一邊聽他的母親說,
“我想到你們的爸爸了!”
瑀也就沒有再說,息下飯碗,好像也悠悠地深思起來。這時這小孩子的臉上,不是活潑,倒變了莊重。瑀早就不想吃,這時也算完了,和伯也吃好。他們都是無聲的秘密似的息下來,於是這位母親說,
“收了罷,我也吃不下了。”一邊將未吃完的飯碗放下。
瑀又說,
“媽媽,你隻吃半碗呢!”
“吃不下了,一想到你們的爸爸,就吃不下了。”
清坐著,清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眼看著母子們臉上這種表情,現在又聽說這種話,他很有些吃驚。他一邊想,
“怎麼有這樣一個神經質的母親呢?”
一邊就輕輕的說,
“不必想到過去了。”
在清以為兒子初到家的時候,應該有一種愉快的表情。為什麼竟提起過去的悲哀的感覺,來刺激她兒子已受傷的心呢?可是這位神經質的老婦人,也止不住她悲哀的淚流,她竟不顧到什麼的說,
“我總要想。唉,怎的能使我不想呢?”
又停了一息。瑀,清,和伯,他們的眼睛都瞧著她的臉上,——隻有瑀是低頭的。聽著這位母親說,
“他們的爸爸死了足足十多年了。在這十多年中,我養他兩個,真不知受了多少的苦。眼前呢,我以為這兩隻野獸總可以算是度過關口,不要我再記念了。誰知不然,我還不能放心。你看他在外邊跑了3年,今天回來,竟樣樣變樣了,臉孔瘦的變樣了,說話也講的變樣了。以前他是怎樣的一個人,現在竟完全兩樣!唉,這可叫我怎樣放心呢,因此,我想起他們的爸爸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