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的心裏“咯噔”了一下。
任冰說:“洪總向檢察機關自首了,供認曾經和你爸爸一起參與的經濟案件和境外的非法私募,這次連方墨劍都被牽扯進去,可能會被雙規。”
江湖往後重重一靠,她幾乎是下意識就把手機翻到了“敗類”這一條目,但是望了很久很久都沒能夠摁下撥號鍵。
她是從電視裏看到了徐斯,他穿著一身莊重的深色西服,接受財經媒體的訪問。他說:“我對這次事件給大眾造成的困擾表示抱歉,徐風的投資公司早已和洪女士管理的投資公司分拆,洪女士涉入的經濟行為和徐風的投資公司沒有直接的聯係。有關部門已經查實。關於未來,徐風依然會立足本業,做好實業,再圖發展,能為中國的消費者提供優質的產品,一直是徐風堅持的經營準則。這個品牌成長了二十年,我們的目標是期望繼續朝著中華老字號的方向可持續發展……”
電視裏的徐斯瘦了些,臉頰生出些胡茬,並沒有剃幹淨。這樣讓他看起來更加成熟。他代表這個實力雄厚的集團,對最近發生的事件做出公眾道歉,態度誠懇,說話實在,證據也是確鑿的。他用沉穩的氣度力挽狂瀾於勢危。
人人都會對年輕、英俊、氣派、實幹、敏銳、謙虛、嚴謹的企業家產生好感。他還交出了良好的銷售業績和更多的市場份額,讓市場對他的能力充滿了信心。在風雨飄搖時刻,徐風的股票不降反升。也許人們都認為更新換代才有更快更高的發展,舊物去了新的才能衝進新的天地。
也許過不了太久,人們就會忘記徐風曾經的二女稱霸的曆史,把洪蝶的過往抹殺,就真的是一個新的時代了。
而洪蝶,她的經曆,她的過往,她所做的——江湖似有所頓悟。
她決定再去看一次洪蝶,是在打聽好有關洪蝶最重要的調查已經結束,原則上準許外人探視。
江湖是帶著滿心的惶惑和最後一點謎團,進入了拘留所。
這天很熱,烈日灼燒,江湖流了一臉的汗。這時已是初夏,銳不可當的熱氣撲麵,逃也逃不掉。
在探視間坐定以後,洪蝶被女警帶了出來。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對女警說的:“麻煩找一張餐巾紙給這位小姐。”
江湖趕忙從褲兜裏掏出紙巾來,說:“不用了。”
洪蝶笑著看著她把臉上的汗抹淨才坐下來。她說:“你長得像你的爸爸多一點。高屹和他的弟弟長得似我多一點。”
江湖把手垂下來。
“我沒想到你還會再來找我。”洪蝶說。
江湖手裏捏著紙巾,她說:“洪姨——”
洪蝶抬手:“你爸爸欠我的,你贖不了,所以請忘記這份歉意。”
她的姿態依然瀟灑,依然坦然,依然美妙。她清麗的麵孔有一種超越了年齡的美態。
江湖幾乎是癡癡地望著。
這樣的美麗,父親當年是如何能狠心離棄?
她斂了一斂心神,說:“我去香港探過高屹了。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想你說的那句話,傷敵五百,自損一千。你——”
洪蝶微微閉上雙目,幾乎經年累積的疲憊由此被拂掃。
怎麼會是這個女孩,跨越歲月,跨越血緣,跨越仇恨,在咻乎之間,能夠理解到她的內心深處?
江旗勝怎麼生的出這麼一個女兒?
江湖把聲音放的很低很低,像是在內心深處的自述:“您,是不是一開始就想好了用同歸於盡的辦法來奪回自己的公道?”
洪蝶舒緩了雙眉,溫和地微笑著。
“如果我爸爸沒有去世,最後,你也會親口指控我爸爸,陪著他一起坐牢。是吧?”江湖又問了一句。
洪蝶才開了口:“你爸爸的猝死,確實在我的預料之外。”
江湖吸了口氣,深深地,她說:“洪姨,你通過這幾年的苦心經營,資本積累和收集證據,還不惜放下身段引誘了方伯伯,分化了他和我爸的關係。你應該在方伯伯麵前挑唆過,讓已和我爸爸有了矛盾的他影響當地政府在紅旗股權方案上的決定。你利用了人性中的貪財貪色把他們一網打盡了。也許,沈貴也是你布下的一顆棋,最後——”她直逼逼地看住了洪蝶的眼睛,“你是計劃好當一係列事件發生以後,你有了足夠的證據可以自首,徹底扳倒我的爸爸,讓他倒台。可是,你沒有想到會發現高屹是你的兒子,所以你心軟了,不能按照原來的計劃進行下去,你要保住高屹的安全。”她停下來,想了想,又繼續說下去,“你一開始忍住沒有告訴高屹真相,但是忍不住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思念而頻頻出現在他的麵前。最終他開始懷疑了,自己查出了真相。你——一定是一直在阻止高屹自首,可是高屹過不了自己的良心關。而高屹自首了,所以——所以你也——”
洪蝶“哈哈”大笑出來,仿佛這輩子都沒有笑的這麼暢快過,她說:“小江湖,我真是沒有想到你竟然會是我的知己。高屹的弟弟死了以後,我已經死了一半了。世間所有的公義於我來說,都已經死了。”她唇角的笑紋漸漸舒展成一朵蒼茫的笑意,“可是,上天安排我見到了高屹。”
江湖緩緩地握緊了雙手:“洪姨。”
“高屹他一直後悔著年少時麵對愛情的盲目,用和愛人的分離懲罰自己對養母的歉疚。”
江湖有氣無力地說:“那——都是因為我爸爸。”
“有一點,高屹像你的爸爸。當他認為自己身負大仇,自己完全清醒的時候,可以毅然決然拋棄愛情。這樣的絕情,可是又有絕對的情癡。大仇得報後,他找到海瀾想要彌補虧欠的愛情。”
江湖漸漸有了因血緣而生的直覺,說:“高屹,他,知道一切真相以後,早就做好了自首的準備的,如果海老師沒有生病,也許他會安頓好海老師就去自首。海老師生病了,治不好了,他就照顧著海老師,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
洪蝶的笑容隱沒了,她作為一個母親的憂傷浮上麵容。她搖搖頭:“江旗勝他這麼冷血,怎麼竟生的出你們這樣的兒女?”
江湖說:“洪姨,可你還是把江旗勝的女兒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
洪蝶抬起了自己的雙手,她說:“當我選擇這條路的時候,我就不可避免地和你的爸爸走上同一條路。要達到這個目的,需要踩著多少人?環宇和利都一案,還有我為了取信你爸爸跟他合作的那些私募勾當,讓無數人血本無歸。沈貴的樓盤項目,我是明知道有許多貓膩,但是攛掇了你爸爸和他成了此事。那樓一倒,砸死了正在施工的民工,還有許多人一輩子的身家搭在裏麵。我早就欲潔不能潔了。”她長長地長長地歎出這口氣來,“江湖,不是我想救你,曾幾何時,我恨你和你媽媽恨的咬牙切齒。可是那晚你在徐斯的房間裏,蒼白的麵孔麵對月光,我好像看到了當年在監牢裏無助的我。一夜之間,什麼都失去了。我把你救回來,也沒有安太大的好心。我還想看你的熱鬧和你的好戲。你能夠重新站起來,確實靠的是你自己。你——畢竟血管裏流的還是江旗勝的血。我並不意外你能逆境逢生。”
江湖按緊了自己虎口,狠狠按著,想著,想著,最後把心一橫,說:“洪姨,我一直不明白爸爸為什麼把股權自由的騰躍做起來以後還給外公。後來,我漸漸想明白了,因為騰躍不是他的,沒有他的血液。隻有‘紅旗’,隻有‘自由馬’才是承載了他的血液和他的情懷。我爸爸,我爸爸,他有很多很多的不對,他害了很多很多的人。可是——他愛你。我一直不知道紅旗的含義,自由馬的含義,我的名字的含義,我小名的含義。現在,我全都明白了。他把你的姓你的名你的生肖全部鐫刻在了他的生命中。”
洪蝶的臉上不出江湖意外地浮現出一種痛苦,使得她的神態格外的淒迷。她說:“所以,你爸爸並沒有全然輸盡。我討回所有的公義,但沒有辦法否認的是我怨他最深最深的,是他對我一片情意的辜負。每每在背人之處,我都沒有辦法擺脫。他早已花光了我的每一寸愛和每一滴精血。我遠遠看著他,他的富貴他的榮耀,讓我憤怒,讓我仇恨。可是,我也徹徹底底地忘不了他。我的思想和我的行為,根本沒有辦法從這個枷鎖裏解脫出來。”
說完了這些話,洪蝶淒然地苦笑起來,她說:“同樣愛著你的爸爸的裴誌堅和嶽杉要比我幸福太多了。重遇你爸爸以後,他對我說,縱然他自負可以贏盡天下人,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他的眼內,可是,我一直在他的心中在他的夢中,讓他每日每夜都不能安眠。”
江湖的臉上,也不住地扭曲而悲傷。
洪蝶瀟灑地站了起來,這麼居高臨下對江湖說:“沒有關係,我這輩子已經背負了太多的枷鎖,再加一道將自己畢生鍾愛的男人置之死地的罪行也沒有關係。這盤棋局從開盤開始,就不可能是活局。江湖,你這個聰明的姑娘知道這是我的命門,你替你的爸爸有再多的愧疚,可還是怨我對他下了狠手的。”
她示意女警要離開了,可是臨走出門時,又回過身來,對江湖說:“我和你爸爸已經蓋棺定論。接下來的路,是好是壞,是你們小輩去走的。江湖,祝你好運。”
講完以後,她昂起頭來,姿態仍是那樣的優雅。她仍保持著苗條的身段,白皙的肌膚,根本不似她這個年齡的女人該有的,甚至,她的發也如緞一般厚密光滑,一身的風華仍是懾人。
江湖坐在原處,一動也不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