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錯的時間錯的對象,隻有千般悔恨萬般遺憾。
徐斯沉沉出了一口氣,他緩緩地說:“江湖,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反複想著一個問題,我沒法再騙我自己——江湖,我愛你。”
江湖忍了很久的眼淚,沒有辦法麵對這樣的徐斯再忍住:“可是,可是我沒有辦法再跨到你這裏,用一句重新開始,開心地接受你的愛,再過以前的輕鬆富貴的生活。你的嬸嬸她——在今天之前,我隻是憑借猜測就已經沒法麵對了。但是今天,就在剛才,一切都落實了,我連回避的機會都沒有了,我更加沒有辦法回到以前了。是的,這都是我自找的,我是可以回避的。可是我沒有辦法,那是我的爸爸——他——他再怎麼樣——也是我的爸爸。你心裏也是有數的,我們——就不要再互相欺騙了,別的人——也絕對不會允許我們這樣互相欺騙。與其繼續痛苦下去,我們——不如不見。”
她說完,狠下心,咬下牙,鑽進車內,把門重重關上鎖住,踩下油門,將徐斯遠遠拋離,好像也能將所有有關的甜蜜的悲傷的回憶全部拋離。
當她在父親的命輪軌道內繼續父親延續下的命運時,江湖想,自己就已經失去了很多自由。
她流下了眼淚,天空也落下了雨。
江湖是在兩天後,才從嶽杉那裏得知原來高屹去了香港,向香港律司商業罪案調查科自首,環宇金融和利都百貨在兩年多之前的內幕交易正式浮出水麵。
江湖問嶽杉:“我想去香港一次,能不能見到高屹?”
嶽杉說:“原則上是不可以的,他還在被調查期間,除了律師,誰都不能見。但是我聽說高屹根本沒有找律師。我想不通他到底是怎麼了?”
他是無法再承受陷害生身父親致其死路的良心譴責。江湖沒能把這句話說出來。
這晚,她跪坐在父親的相片前,望住父親。
她對著相片說:“爸爸,爸爸,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無人答她。
她說:“爸爸,我很累。”她伏在了沙發上,看到了櫥上擺設的那些獎狀,昭示著父親曾有的煊赫。
他可以豪擲千金,幫助那些生活在貧困之中的人們;他也可以極盡君子之道,溫柔體貼,用男性特有的豪情和細心關愛女性,解救其困其窘而不乘人之危。
可是,在另一麵——
他用盡手段獲取利益和榮耀,他忘情棄愛置恩人戀人於死地,最終,他踏上巔峰,然,山峰下頭早已堆積了累累血債。
念及此處,江湖幾乎再度心碎。
父親泉下可知他的兒女為他吞下的苦果償還的苦淚?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昭昭日月,誰都不能幸免。
江湖抱緊了自己,縮成了一團。隻留在相片內的影像,隻留在記憶中的父親,隻能在相片裏抓牢著她的兩條小腿,在現實的路途上,再也不能帶給她任何一片庇蔭。
江湖還是在第二天動身去了香港,同嶽杉約好碰麵。
隔了好幾個月之後的再相見,嶽杉幾乎大吃一驚,江湖整個人不是清瘦了,而是曾有的神采走了大半,仿佛經曆過什麼浩劫一般。
她搖搖江湖的手:“你到底怎麼了?”
江湖能鎮定地對嶽杉講:“阿姨,我很好。您放心。”
她已下定決心,不管嶽杉問還是不問,她都絕對要維護好嶽杉心中的父親形象,不能生一絲一毫的損傷。江湖咬住這個關口,沒有向嶽杉透露。
他們在香港走了一些江旗勝舊時留下的人際關係,終於得到一個在合理範圍內的通融,可以同高屹通個電話。隻是一切需高屹同意。
正被拘留調查的高屹很快給了回應。江湖可以在調查科的辦公室裏,同拘留所內的高屹通電話。
當拿起話筒,江湖的手不自禁地顫抖,她緊緊握住話筒,貼到耳朵上。
那頭傳來高屹穩穩的,熟悉的一聲——“江湖”。
她喚了一聲:“高屹——哥哥。”
高屹在那頭沉默片刻:“你已經都知道了?”
“哥哥。”江湖又喚了一聲,突然之間,胸中縱有萬語千言,隻不知這一切該從何說起。
高屹說:“不要難過,就像之前那樣,倒下去你還是可以站起來的。你已經做到過了,不是嗎?”
江湖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那邊的高屹沒有答,停了一會兒卻說:“小時候在你家裏,看到你爸爸對你百般疼愛,你提的所有要求他都答應,到哪裏都會帶著你。縱然是在開會,也把你安置在身邊。有一次他把我叫到工廠給你補課,我看到你坐在他的大腿上趴在他的辦公桌上做作業。他在打盹,但是雙手還沒忘記抱著你。我知道他是一個好父親。他的孩子會是他最大的弱點。”
江湖握著話筒,隻是聽著。
“我的爸媽對我也是這樣疼愛。在黑龍江的時候,我爸每天到學校接我放學,回到家裏,媽已經燒暖了炕,我寫作業的時候,她坐在炕頭給我捂腳。爸被判死刑的那天,媽舊疾複發得了肺水腫。你爸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媽就對我說,是這個人害死我爸,要我記住。
“她——”高屹遲疑了一下,“她來找我合作時,我以為是個好機會。這個機會我等了很久,你爸爸的強大超乎我的想象。我不知道這輩子可能不可能真正超越他,但是我做的選擇和他當年的所作所為,不分軒輊。”
江湖難過地說:“不,這——也不是你的錯。”
高屹繼續講道:“她說的很對,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賬買單。我按照我的賬本走下去,這怨不了別人。”
江湖問:“你恨不恨——她?”
高屹輕輕笑了聲:“如果我處於她的境地,和她的選擇會一模一樣。我哪裏有資格恨她?”他停了停,“她——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母親。在日本的時候,你來質問我時,我已經覺得奇怪了,事情順利得不可思議。回到上海以後,我查過當時的一些線索,查到了她。她——那時常常會出現在我的公寓樓下,出現在海瀾的醫院裏。
“其實——我一直知道我是我爸媽抱養的。這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小時候我們家親戚之間就傳過風言風語,爸媽才決定遷居到深圳去的。但是他們一直把我當親生兒子看待,我才更要幫他們討回公道。我回老家給爸媽掃墓時,老家的人告訴我有兩撥人來打聽過我,一撥就是當年把我抱來的夫妻,另一個,就是她。再回上海的時候,我直接去找了她。”
江湖淚盈於睫:“哥哥,你太辛苦了。”
高屹說:“江湖,你經曆的苦難不是因為你的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江湖的眼淚如泉一樣湧了出來。
時間已經到了,高屹掛上了電話。
調查科的警官上前問道:“江小姐,可否核對你的證件?”
江湖把隨身帶的身份證、港澳通行證和護照都交給警官,警官一一核實,然後說:“關於高先生私人賬戶的經濟調查已經結束,清算工作也已完成。他拜托我們交付一些物品給你。”
警官把一個紙包遞上來並打開。
“這裏是高先生在國內銀行的存折和密碼,股票賬戶,所有的金額在這張申請單上已經由他本人和律師簽字確認,他希望他在本案以外的財產全部由你保管。”
桌麵上放著的是薄薄的幾頁紙和幾個小本子,警官為她核對金額,剩餘的金額並不是很多。高屹在恨和愛之間,幾乎傾覆了自己的所有,而剩下的,就是高屹所能給她的,他全部給了她。
原來她從小對他的傾慕和依戀,源於他們牢不可破的血緣。她自小到大,一直想要親近他,走進他的世界,當她終於跨進了他的世界,卻是因為這樣慘烈的一個真相。
他在知道了真相以後,又經受過怎樣的一番掙紮和糾結呢?在這個過程裏,他不動聲色地竭盡所能地在暗中助她一臂之力,他把全部真相隱瞞,寧願背負她的怨恨,也絕不向她吐露半個字。
江湖把高屹留給她東西一一塞進了紙袋,用心紮好,抱在胸前。仿佛這是她過去的一切,現在的一切,未來的一切。
再次回到上海,江湖仿佛是走過了長雲,跨過了山嶽,萬裏迢迢崎嶇道路,讓她身心俱疲。
嶽杉沒有陪著她一起回來,隻是把她送到了機場,然後握緊了她的手,說:“江湖,我就陪你到這裏了,以後嶽阿姨不能再幫你了。”
江湖擁抱嶽杉。
嶽杉拍撫著她的肩膀,就像對自己的小女兒那樣:“嶽阿姨走了太多的路,再回去隻怕會胡思亂想的。隻有往外走,才能開闊心胸。我一直懷念著和你爸爸一起創業的日子,我會一直懷念下去,這是我畢生的財富。”
江湖在她的肩頭流下眼淚。
飛機準時起飛,穿過雲層,翱翔天空。朝陽堪堪升起,海岸線如此美麗。
江湖整個人靠在機窗前,望住外頭。她不能自己地想象著當年洪蝶是怎麼從中國最北麵的漠河縣一路一路走到了上海,又一路一路走到了深圳。餐風露宿,孤寒淒冷,絕望在她身邊如影隨形。
從浦東機場出來,有一望無際的田野,碧藍的天,世界依舊廣闊。
江湖望一眼,生出微微的暈眩。
任冰打了電話過來,聲音有些猶豫,他說:“江湖——徐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