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春夜喜雨》
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
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
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水檻遣心》(其一)
蜀天常夜雨,江檻已朝晴。
葉潤林塘密,衣幹枕席清。
不堪祗老病,何得尚浮名。
淺把涓涓酒,深憑送此生。
——《水檻遣心》(其二)
《舊唐書·杜甫傳》說:“甫於成都浣花裏種竹植樹,結廬枕江,縱酒嘯詠,與田夫野老相狎蕩,無拘檢。”這些詩可為印證。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種竹植樹,結廬枕江,縱酒嘯詠,與田夫野老相狎,這些都是細微的、容易被忽略的平淡美好。
除卻山水田園詩人之外,大抵是少有詩人像杜甫這般知足自樂,將平淡生活寫得如此雋永的。宋朝頗有幾位,如楊萬裏、範成大,那也是高官厚祿歸隱養老之後的閑來之筆,處境不同於老杜。
老杜寫於成都的詩作,所流露的情韻,我認為是真正的風度及優雅。
真正的風度是不因生活的苦厄,失卻享受生活熱情、發掘美好的能力。真正的優雅不是王謝子弟踏雪訪友,嗑藥談玄故作姿態。雖然這姿態確實美,然而一旦失去了庇護,一朝風雲變,樹倒猢猻散,這些自矜和優雅都會被踐踏如塵,一文不值。
前麵寫到杜甫是個很好玩的人,其實這個詞用得還不夠準確,準確地說,老杜是疏狂的性子。
他流落到成都之後,嚴武很照顧他,某次老杜同學酒喝多了(他酒量很差),仗著和嚴武的父親是老朋友,對嚴武指手畫腳,論資排輩地教訓嚴武,把嚴大人氣得七竅生煙,衝動之下,恨不得直接給他拉出去砍了。幸虧先有嚴武的老娘聞訊趕來攔著,後有風吹起簾子,鉤住嚴武的帽子,嚴武認為是天意不讓他殺杜甫,念在多年相交,氣消了也就罷了。
老杜酒醒之後,也自悔冒失,嚇出了一身冷汗。平心而論,嚴武對他真不賴,是在嚴武的接濟照拂下,他才過了幾年相對安定的生活。後來嚴武離開四川,入朝為官,杜甫轉去投奔東川節度使章彝,章彝沒什麼才幹,比嚴武還不如,跟杜甫也沒什麼交情,老杜在他幕府中過著仰人鼻息的生活,心情十分壓抑,《宿府》就是他那段時間處境的寫照: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
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
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
——《宿府》
“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這滿紙蕭瑟,寄人籬下、懷才不遇之憾,觸目即明,是無須我再多言強調了。
後來李商隱有一首名作《安定城樓》,亦是如此滿心蕭索,隱忍不安: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忌鵷鶵竟未休。
——《安定城樓》
李商隱一生蹉跎,無辜陷於“牛李黨爭”,受人猜忌排擠,一生都不得誌。他的無題詩,固然令人回味深長,頗費思量,終不及這幾句直抒胸臆,來得暢快淋漓。
“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忌鵷鶵竟未休。”這幾句感慨人世,蒼涼入骨。
這人世間樂於功名算計的人們,猶如鴟得腐鼠,爭搶不休,以此為樂,又焉知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不食,非甘泉不飲的清誌。
天地如此大,江湖如此深,我想不問世事,散發乘舟歸去,奈何天地如此小,江湖如此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些是非,如牢似籠,掙脫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