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淡淡道:“這些年,共工八股流寇東藏西躲,剿之不得,今日正好‘引蛇出洞’,集結三十六堡之兵力,一鼓作氣將其蕩滅。倘若大功可奏,‘火龍王’便是平亂誅賊的第一功臣,也算是因禍得福。熾龍侯以為然否?”
眾人大喜,無不稱善。
敖少賢心中卻是一沉,忖道:“久聞他用兵因勢變化,奇詭無形,善於借力打力,反客為主,果然如此。”隱隱覺得似有不妥之處,但一時卻又想不分明。
逢蒙見他兀自沉吟不決,微微一笑,道:“倘若熾龍侯覺得‘火龍王’群龍無首,不能放心,老朽便與你作一樁交易。”
“交易?”敖少賢愕然。
逢蒙凝視著他,一字字道:“你帶著殿下與公主潛行撤離;老朽則帶著你們的替身,留在這‘火龍王’上指揮作戰。如何?”
“神公!”放勳等人大吃一驚,齊齊失聲。
尹祁公主心中湧起莫名的不安,蹙眉道:“神公,父王命你為此行帝使,豈可半途而廢,違背聖旨?”
逢蒙搖頭道:“老臣正因奉旨行事,才有如此決定,還望公主體諒。‘萬川入海,殊途同歸’,隻要能確保衛護殿下、公主安全,任何方法都不惜一試。眼下大敵臨近,老臣經脈未複,惟有熾龍侯才能帶著你們安然離開。而隻要老臣還在這艘船上,叛軍斷然想不到你們已經離開……”
放勳皺眉道:“神公留在這裏太過危險,孤家決不能答應。”
逢蒙聞言微微動容,語聲竟有些哽咽,道:“多謝殿下厚愛,老臣……老臣肝腦塗地,死而無憾。但四十五年來,共工亂黨除之不盡,老朽身為當朝兵相,責無旁貸。這次陰差陽錯,若能將亂黨盡數引來,理當由我率軍剿滅。這也是天意使然,安能推脫?況且,我若不留守在此,莫說‘火龍王’群龍無首,一旦三十六堡的援兵趕到,又有誰能指揮調度?”
敖少賢在一旁思緒繚亂,心潮起伏,一時也說不出話來。雖然不願離船自逃,但又不得不承認他所說頗有道理。逢蒙用兵如神,有他在此坐鎮,賊軍縱然十倍於己,也未必能討得好去。隻待援兵一到,便可立時逆轉勝負,殲滅叛黨。
當是時,忽聽門外喧嘩吵鬧,有人叫道:“侯爺,大事不好!”
眾人一凜,齊齊起身。
敖少賢打開艙門,一個偵兵麵色慘白,踉蹌拜倒道:“雲夢澤上到處……到處都是叛軍船艦,我們已經被重重包圍了!”
群雄大震,麵麵相覷,心中俱想:“來得好快!”
門外眾商賈正爭先恐後地往艙房裏擠,聽到此言登時失聲齊呼,哄然而散。
“知道了。吩咐所有弟兄,立即各就各位,準備戰鬥。我馬上就來。”敖少賢思緒飛轉,在門口徘徊踱步,一時仍下不了決心。
“情勢緊急,熾龍侯不得優柔寡斷。”逢蒙目中精光一閃,驀地沉聲喝道,“敖少賢聽令!”
聲音如山嶽巍然,威嚴不容抗拒。敖少賢微微一震,揖手朗聲道:“在!”
狂風怒吼,大霧茫茫,數十艘戰艦朝“火龍王”號徐徐圍近,旌旗獵獵卷舞,赫然寫著“共工”二字。
號角長吹,戰鼓震天,箭矢密集如雨,縱橫交錯,帶著萬點火光,繽紛如流星亂舞,煞是華麗壯觀。
流矢飛處,紅苗點點跳竄,轉眼之間便有幾艘大船陷入火海之中,烈焰衝天。
呼嘯的風聲中,夾雜著震耳欲聾的呐喊、嘶吼、慘叫以及驚恐的嚎哭……慘烈的戰鬥在這夜霧淒迷的大澤裏緩緩拉開了帷幕。
距離眾戰艦數裏外的湖麵上,波濤洶湧,霧氣離散,一個淡淡的梭子形黑影朝著西南方向飛快地破浪滑翔,仿佛一條隱身的鯊魚,偶爾閃過一道淡淡的鱗光。
那自然便是無影潛龍艇。
潛龍艇長三丈,最寬處約為九尺,為狹長梭形,船頂正中豎著一根節龍骨,尾舵宛如魚尾。艇頭、艇尾各有一個圓形水晶石窗,兩側舷壁有四個小窗、十枝長槳。
此刻,十枝長槳正整齊合一地快速揮動,卷起道道波紋水浪。
船外身塗滿了“西海逆光鱗”,水紋閃耀,與四周搖曳的波光融為一體,若不是凝神細看,絕難發現。
艙內隻有八個座位,一字排列。
尹祁公主與放勳坐在潛龍艇中間那柔軟的鯊魚皮椅裏,敖少賢坐在他們的身後。另外還有四名槳手、一個掌舵。
透過淡藍色的水晶石窗朝外望去,白濛濛的夜空被熊熊火光輝映得姹紫嫣紅,四周水波瀲灩,絢麗迷離,他們仿佛墮入一個五光十色的噩夢裏。
這個夢與他們相隔得如此之遠,卻又如此之近。
“熾龍侯,‘火龍王’真能支持到援兵趕來麼?”看著“火龍王”孤獨地在火海箭雨之中鼓帆破浪,越來越遠,尹祁公主的心中突然一陣憂慮,回眸問道。
敖少賢飛快地劃槳,微微一笑道:“公主放心。‘火龍王’堅不可摧,船速極快,又有箭神公代為指揮,一定能與叛軍周旋良久。就算援兵不能及時趕到,以神公的智謀,也必可以安然逃離。”
他的笑容溫暖而從容,有一種讓人鎮定的魔力。尹祁公主點了點頭,心裏卻嘭嘭地輕跳起來,淺淺一笑,轉頭朝窗外望去。
敖少賢心中亦是一蕩,不敢多想,屏除雜念,指揮著眾水手全速劃行。
這五名水手都是跟隨了他多年的龍族壯士,經驗豐富,深諳水性,更有一身驚人神力,劃起槳來整齊如一,勝過三五十名尋常槳手。片刻之間,便又衝出半裏有餘。
船速飛快。碧浪滂湃,白沫飛揚,巴掌大的圓形水晶石窗上斑斑點點地沾灑了許多水珠,迤儷滑落。
尹祁公主無意間嗬了一口氣,水汽迷蒙,那壯麗而慘酷的畫麵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侯爺,前方又來了兩艘敵艦。”聽到坐在最前的槳手的叫聲,她的心登時又提了起來。
“下潛。”敖少賢一聲令下,船身一震,徐徐下沉。那根節龍骨卻緩緩螺旋上升,保持透露於水麵之上,將新鮮空氣源源不斷地送入艙裏。
窗外的浪花陣陣拍打船身,水平線很快漫過了窗口上沿,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朦朧的灰藍。
放勳從未乘坐過潛水艇進入水下世界,大感新鮮。他雖然貴為王侯,卻仍是好奇開朗的少年心性,一邊透過窗子朝外眺望,一邊談笑指點,嘖嘖稱奇,將僅存的一點憂懼全然拋到了腦後。
尹祁公主抬頭望去,隱隱約約瞧見一艘巨大的船影從上方徐徐穿掠,一大群彩魚翩翩相隨,仿佛一片瑰麗而詭異的雲朵,無聲地從窗前飄過。她的心中忽然又是莫名地一沉。
不知為什麼,從“火龍王”上離開之後,她的心頭就一直籠罩著一團陰雲,沉甸甸地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她究竟是在擔憂船上的人們呢,還是在憂慮這不可預知的茫茫前程?
十漿齊飛,潛水艇箭魚似的遊弋,朝著前方那無邊的蒼茫掠去,距離那刀光火海的世界越來越遠了。在這陌生而寂靜的世界裏,他們齊心協力,緊緊相依,隻能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前途未卜,死生難料,一切便交由蒼天決定吧。
這麼想著,繃緊了許久的心弦也徐徐地鬆弛開來。身後那俊雅的男子的氣息,如陽光般旭暖而好聞,讓她漸漸有些恍惚,疲倦困乏之意如浪潮似的陣陣襲來,將她卷溺淹沒……
不知什麼時候,她斜靠著窗子睡著了。夢裏春暖花開,藍天如海,她騎著白馬在帝京郊外的草原上縱情馳騁,綠色的長草搖曳著自由的風……
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到一聲悶雷震響,既而一陣猛烈的震動,眾人驚呼之聲轟然回蕩。
“出什麼事了?”尹祁公主驀地驚醒。
船尾不知撞到了什麼,艙身劇震,險些翻轉,眾人驚叫聲中,東倒西歪,接二連三地撞在艙壁上。
“嘩啦啦!”船身傾斜,節龍骨通氣管隨之搖擺,湖水登時倒灌而入,澆了眾人一頭,極是狼狽。
“是觸礁了嗎?”眾人心裏齊齊閃過這個念頭。
“收槳,閉艙!”敖少賢奮力轉動軸輪,節龍骨立即封閉,緩緩旋轉收縮。眾水手也訓練有素地將長槳並攏收入外艙。
整艘潛艇便如一個橄欖,搖晃了片刻,逐漸恢複平衡,靜靜地懸浮在水中。
眾人屏息凝神,朝窗外仔細眺望。灰藍色的水一望無際,靜謐得讓人有些害怕。水草搖曳,幾隻魚悠遊而過,四周哪有半塊暗礁?
尹祁公主心中一沉,那不安的感覺又立即浮了上來。
“嘭!”正自忐忑,左側的艙壁突然被重物擊中,耳邊如焦雷迸奏。她眼前一黑,金星四射。
眾人卒不及防,齊聲驚呼。船身飄然飛轉,螺旋似的在水中亂舞,過了半晌才漸漸停了下來。
“那是什麼?”放勳眼尖,突然瞧見一個黑影從窗外飛閃而過,瞬息不見。
船艙搖晃,眾人驚魂不定,一個水手強笑道:“是銅頭魚吧?”
話音未落,突聽“噶嚓”一聲細微的響動,適才被撞擊的左舷扶桑木板竟裂開幾條縫隙。
眾人麵麵相覷,倒吸一口涼氣,突然感到一陣森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