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而又想,幹嗎非要認準那張錢?就錢而言,這一張與其他任何一張有什麼不同?打開我的錢包,十元錢就有七八張,誰也不能說這一張不是那一張,或者那一張不是這裏麵的任何一張。隨便抽出一張來交給老謝,讓他幫我轉交馬小斌,這事就算完了。
我去找老謝,鄭重地將十元錢交給他。老謝說他不知道十元錢的事,我解釋半天,他才說好像有這麼回事,隨即又很不以為然,說酒桌上的事哪能當真,再說都過去這麼久了,即使把錢還給馬小斌,他也不會接受的,因為他根本不記得當天的事情,不覺得有十元錢在你這裏。
聽他這麼一說,我覺得無地自容。在別人看來芝麻大的事情,在我卻是一副要豁出去的樣子,折騰個沒完。是不是因為我生活太蒼白太貧乏,才會把這張鈔票當成一件重要的事放在心上?我覺得不是,別人的東西放在我這裏那麼長時間,終歸是一樁心病。
我說,如果馬小斌甚至都不知道有錢在我這裏,那就更有必要把這張錢還給馬小斌了,換了你,假如我醉酒的時候給了你一把錢,你會真的拿去花掉?
老謝大笑說,這可保不準,我是來者不拒。不信你現在就給我一把錢,看我還不還給你。再說,就十元錢,又不是一百元,一千元。那倒是個原則問題。
我說這不是錢的問題。
老謝看著我,表情怪怪的,說,那是什麼問題?哦,我倒是想起來了,你當時好像也給他一個什麼東西,是一隻發夾,有這回事嗎?
我感到震驚,愣愣地看著老謝,足有一分鍾說不出話。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有什麼東西在馬小斌那裏,難道我會給馬小斌一隻發夾?可不是嗎,後來那隻發夾確實是找不到了。分明是一次聚會惹出的閑愁。這世上每天有那麼多見麵,相識,有那麼多激動人心的偶遇和久別重逢,真不知有多少人會像我或者馬小斌一樣,輕率地就把自己的東西給人,然後忘得一幹二淨。
老謝看我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就說,要不這樣吧,你自己去找馬小斌,把你們的事情說清楚。就不必把我扯進去了。再說,你把錢給我,我不會為這十塊錢去找馬小斌,那樣也太小題大做了。時間一長,說不準就忘了。所以,還是你自己去比較好,有什麼話當麵說,有什麼意思當麵表達。
還不還隨你,反正我這裏已經沒有馬小斌的錢了。
我把錢塞到老謝手裏,趕緊攔下一輛出租,重重地關上門。車子開出去半天,伸手摸摸臉,臉上滾燙,有灼傷感。我的發夾在馬小斌那裏?如果是這樣,那隻發夾現在何處?隻怕是酒醒第二天就被他扔掉了,應該是這樣的。他連我是誰都想不起來了,哪裏還會保留一隻發夾。從今往後,我的靈魂就缺了一點點。
我重新審視自己今天的還錢舉動,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什麼別的意思,還錢之外的。想想也是,都成年人了,有些話不需多說,隻把它交給時間就好了。
當這件事情已由珊瑚變成珊瑚礁,沉到了海底,一個夏天的午後,我翻抽屜找東西,又看到了那十元錢。這張幽靈般的十元錢。
我的抽屜永遠像垃圾箱一樣,什麼都有,過期的刊物、報紙,單據,門票,火車票,醫院的化驗報告,舊病曆,密密麻麻寫著字的紙片,幾乎每個重要的曆史階段都能在抽屜裏留下痕跡。一些現在看來毫無意義的東西,在當時卻是命根子一樣地守護著。非要等待過了一段時間,淡忘了一些事情,與這些事情相關的東西才會慢慢被清除出去。近些年,生活懶散,抽屜越發不像樣了。就說那些合影照片,我在不同的時間與不同的幾個人合影,眼下除了自己,其他人是誰都忘記了,還留著。
我去找了個垃圾袋,把這些東西全部塞進去,抽屜裏的東西幾乎全扔掉之後,就在最裏麵的角落裏看到了一個小匣子,打開來,裏麵有十元錢。小匣子裏單獨放著十元錢,這事看起來有些蹊蹺,後來發現票麵上寫著“愛琴海”三個字,才想起來,是幾年前別人在酒桌上給的一張鈔票。這樣說不夠準確,別人給我的錢,我已經還掉了。
我下意識地把錢放回匣子,準備關抽屜時,忽然覺得這個舉動很可笑。要是把一疊百元鈔票甚至金條藏在抽屜最裏邊倒還可以理解,沒來由的,藏這十元錢做什麼?這不是別人給我的錢,我大聲說,這錢是我自己的,是我工資的一部分,是從國庫中分離出來的一張。至於那三個字,不過是夢醒之後在臉上留下的一條睡痕。
看來我真的需要好好處理這十元錢,否則永無寧日。我把十元錢從匣子裏抽出來,把小匣子扔進垃圾袋。換好衣服,抓一把錢塞進衣服口袋,拎著垃圾袋走到大街上,把垃圾袋扔進街邊的垃圾桶。
太陽正猛,柏油馬路被汗珠和愁苦的臉弄得皺巴巴的。我找到附近一家冷飲店,把口袋裏的錢全部掏出來,放在櫃台上。一小堆,看上去不少:一張五十的,兩張五元的,還有就是那張寫著“愛琴海”的十元鈔票,我讓店員按這個錢數給我冷飲。
店員問我要哪種冷飲,我說隨便。店員就揀最貴的拿,我麵前的冷飲很快擺成一片,紅紅綠綠,各種造型,倒也誘人。我吃了兩隻,覺得索然無味。不過我堅持坐在那裏,直到那些冷飲開始坍塌變形,確認店員不可能再回收它們,才走出冷飲店。
後來老謝打電話問我,我們小學同學裏有沒有一個叫李娟的人,據說上次還參加我們聚會了。我告訴他,肯定沒有這個人。老謝笑著說,該不會是你吧?
我說,不管對童年的記憶有多麼模糊,這一點還是很確定的,李娟不是我。
原刊責編 裴秋秋 本刊責編 付秀瑩
責編稿簽:一次小學同學聚會,竟牽惹出了一段“閑愁”。隔著二十年的重重光陰,隔著山重水複的蒼茫人世,當年的懵懂記憶以及純真情懷,在現實世界的風沙中是否能夠依稀重現往昔的容顏?
小說以敏感纖細的筆觸,試圖努力探討人與人、人與世界之間的關係。“同學” 在這裏仿佛一個隱喻,其背後隱含的深意令人嗟歎再三。歲月這把飛刀的磨蝕之下,所有的人與事終將麵目全非,不可辨識。相對於悠然遠逝的光陰之箭,人以及其所置身的世界是如此脆弱無力。小說看似輕描淡寫,實則舉重若輕,於平靜克製的敘事中感慨遙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