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萬物生(1)(2 / 3)

教馬哲的齊粱是個素食主義者,素食主義的齊粱正在準備兩個人的晚餐。他們十歲的女兒胡小米學鋼琴,平時都住在鋼琴老師兼姨媽的齊粟家,一般隻在周末的時候才回來。小米是胡圍和齊粱的女兒,但小米從來就不認識他們,她在她自己的世界裏,那是個無人能抵達的世界。齊粱的姐姐齊粟偶然發現小米對鋼琴有興趣,就把她帶在身邊教她彈鋼琴。上帝把小米通向這個世界的門關上了,但上帝給小米留了一扇窗,小米很快就學會了用鋼琴對這個世界竊竊低語。

晚餐的菜肴是從院牆上摘下的新鮮扁豆、木耳菜,蔥、辣椒和黃瓜也是從院子裏現摘的,簡簡單單烹一下就有濃濃的蔬菜清香。富起來的院子主人高高興興地搬到城裏的高樓大廈去了,把一院子蔬菜作為對胡圍和齊粱的饋贈。齊粱喜出望外,買了一些新的蔬菜種子,見縫插針地種在小院裏。現在這個院子看上去草木葳蕤、生機勃勃。

齊粱吃著飯,對胡圍說:“下麵那個人,問你好。”—似乎這件事很可笑,齊粱說著,嘴角一挑,無聲地笑了。

下麵那個人,指的是租住在高台下的一所小院裏的中年男人,待人熱絡、謙卑,說著一口陌生的方言。每天早出晚歸,做著一項諱莫如深的小生意。每次遇到胡圍齊粱,都會謙恭地說聲“教授好”,身體力行地踐行“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基本方針。他的女人寡言少語,兩個孩子不幸都是殘疾。

坐在齊粱對麵,胡圍感到自己慢慢恢複了平靜。

馬哲老師齊粱是H大年齡最大的講師,她就像個勞動模範,每年都要上三四百節課,且從無抱怨。她吃素食,獨行,是少見的行動多過語言的女人。樓房倒塌、火車相撞、飛機失蹤,她從不談論,卻胸懷悲憫。

胡圍時常能感到齊粱瘦削的身子裏近乎寬廣的胸懷。他們第一次見麵,年輕的胡圍腦海裏霎時閃現出馬克思給燕妮情書中的一句話:埋在她的臂膀裏,因她的親吻而蘇醒。這個晚上,胡圍無疑也需要這樣的親吻。

齊粱去看小米和齊粟,把數碼相機裏小院子的照片放給她們看。齊粱的那款尼康D300相機把一個活色生香的小院端在齊粟麵前,碧綠的蔬菜、柿子樹、老式青磚、齊粱的金地小紅花長裙,看上去都很美。

小米看了一會,自顧自走開去,在陽台上慢慢打著轉。陽台上擺了幾盆指甲花,開得正好。小米轉著圈,眼睛一直看著那些花兒,目光就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

齊粱對齊粟說,姐,我要你和小米都搬過去。齊粟的眼裏甚至慢慢有了淚,這是她最親的兩個人。

齊粟輕輕拍了拍齊粱的臉,說你和胡圍再商量商量,小米熟悉這裏了,換個地方又不知道要怎麼樣了。

齊粟住的房子是父母留下來的,三十年前市裏給專家們修的房子,半山位置,一梯一戶,齊家在最僻靜的西頭一樓。她們的父親生前睡眠淺,容易驚醒,這房子做過非常好的隔音。

齊粱把頭靠在齊粟的肩頭,握著齊粟纖細的手。小時候齊粱嫉妒過這雙手,十指蔥根般,又異常靈巧,一同開始練鋼琴的,小湯加拜厄,一年後齊粟六級,齊粱四級。

齊粟十六歲那年,適逢有位本市出生的著名鋼琴家回家鄉做彙報演出,齊粟被從全市近千名學鋼琴的孩子中挑選出來,將與鋼琴家一起四手聯奏一曲捷克音樂之父斯美塔那的《伏爾塔瓦河》。演奏會在人民會堂開,全家人將盛裝出席。齊粟白衣黑裙,齊耳短發襯得麵如滿月。齊粱是如此嫉妒,以致齊粟約她早點到人民會堂再去練練那台斯坦威時,齊粱拒絕了。這也是後來她一直不能原諒自己的。

晚上齊粟沒有在演奏會上出現,她消失不是一台演奏會的時間,而是整整三年。三年後的一個黃昏,上高二的齊粱放學回家,看見齊粟穿著舊時的衣裙,坐在父母中間看電視,父母各自拉著她的一隻手,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一不小心這個女兒又會不見了。齊粱在浴室的地板上發現齊粟換下來的衣服,帶著酸臭味的粗布衣服,是隻在農村題材的電影裏見過的式樣,褲腳已被劃拉成一縷縷。抱著那堆衣服,齊粱忍不住淚如雨下。